听秋声馆词话 丁绍仪

眉月

○任邱旅店题壁诗词
商邱宋牧仲太宰［牵］枫香词中，附任邱旅店题壁诗，并序云：“妾白浣月，家住半塘。幼失双亲，寄养他姓。姿容略异，慧业不同。非敢擅秀闺中，顾效清风林下。岂意生命不辰，所非偶。日弹琴之相对，百恨缠绵。时卷幔以言征，一诗呜咽。馀爰题之驿壁，人共怜之黄土可耳。”诗曰：“吴宫春深别怨离。风尘惨澹双蛾眉。鹃啼月落雨肠断，香消芍药空垂垂。流黄未工机上织。生小殷勤弄文笔。新诗和泪写邮亭，珍重寒宵谁面壁。”因隐括诗意为赋调笑令云：“面壁。泪痕湿。想见含毫灯下立。风鬟雾鬓吴宫隔。芍药香消堪惜。明妃远嫁归何日。一曲琵琶凄恻。”词与诗均极哀艳，当时燕南赵北，传唱殆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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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牵词
太宰以壬子通判黄州，历抚大江左右，内掌铨政，生平爱才若渴。所著诗词，虽不克方贺阮亭，亦不让荔裳廉访。其春日舟行高阳台云：“远水拖蓝，晴峰送翠，徐牵三板轻船。日暖风柔，匆匆又过新年。垂杨不负东君约，展修眉、瘦怯堪怜。更悠然，几处渔歌，几点村烟。家山回首斜阳外，但萋萋芳草，淼淼长川。十八滩遥，舟人指向鸥边。红牙漫向尊前拍，倚篷窗、聊破愁眠。莫垂帘，尚有江梅，尚少啼鹃。”相传公抚江西，未莅任，值楚中夏包子变起，贼氛逼近，即兼程驰赴。申军令，严守禦，民心少定。而富室尚有迁移者。或请禁之，公不可曰：“禁之，人将以我为怯，百姓且散走矣。”幕下士请去，公又不可。曰：“人恃抚军耳，抚署人出，则人心散。果欲去，吾卿以军法从事。”时江右亦有裁军三千，期朔日诸官集抚署，杀以应楚。公先期密擒为首者二人，就辕门震爆斩之。张文告数十纸，示以渠魁已歼，胁从散者不治。是日薄暮，城门报无籍之潜出者二千馀人，乱遂定。方讯暂贼首时，贼指总兵之奴曰：“是亦吾党也。”公急命批颊。异日，密语总兵去其奴。总兵愤曰：“公真谓我通贼耶。”公曰：“岂有是哉。日者，贼甫启口，而奴立君后，佩刀已出鞘数寸，吾即命笞贼，奴乃纳刀。不然，几与君同拚命。君顾未见耳。”公才能应变若此，又不仅以文事见。夏包子名逢龙，湖北裁兵也。因忆沈作寓简言，宋时有以养兵费重为言者。韩魏公曰：“虽国家岁縻金钱甚钜，然使数十万枭悍之徒，就我钤束，亦消患未萌之道。”逮我朝初有裁兵之扰，嘉庆中又有散勇之乱。且明末裁减驿夫，遂肇闯献之祸。谋国如魏公，忧乎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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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亨甫词
本朝人诗，自蒲州吴莲洋、吾乡黄仲则后，读之飘然有仙气者，推建宁张亨甫，世应无异辞。所著松寥山人诗集外，有金台残泪记，南浦秋波录，藉以发其扼塞无聊之慨。中附百字令云：“料伊妆阁，对菱花萧瑟，慵开笑口。顾影徘徊频自照，一日肠应回九。翠被香残，宝筝尘满，宛转惟搔首。夕阳一抹，照人啼笑俱有。惆怅连夜清歌，月明醉倒，扶倩纤纤手。别后依然还见月，也似双蛾消瘦。破镜难圆，短篷独泊，何处沽尊酒。凭谁寄讯，昨宵灯畔孤台。”亨甫初名际亮，负陵才，屡因南北试，更名亨辅，始获隽。虽恒不家食，而留心乡邦文献，辑有建宁耆旧诗，罗极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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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钺词
仁和赵雩门［钺］，初名春沂，为横山阁学［鲸］曾孙。少与倪米楼、郭频伽诸君徵歌角胜，登嘉庆辛未进士。频伽诗话录其寒夜读浮眉楼词，却寄金缕曲云：“风格知何似。当年、玉田兰畹，差还可拟。一卷乌丝肠断句，欲把金尊淘洗。奈纸上、泪痕隐起。何处吹箫容乞食，料旗亭、那有人双髻。应佳耦，是知己。劝君何苦悲身世。看分湖、菰烟芦雪，十分愁思。一面阑干凭倚遍，莫又为他憔悴。况两鬓、萧萧如此。算有故人无恙在，更天涯、同调能馀几。长相忆，可知未。”并以其甫入承明，改官江左为惜。后知溧阳县，颇昏墨。有无赖子素凶横，欧其母，母以忏逆诉。赵曲庇焉，士民愤甚，舆之至苏。大吏与有旧，留之数月，荐牧秦州。剡牍中谓为民情爱戴，溧阳人笑曰：“戴则有之，爱则未也。”包慎伯集中，详书其事。包与赵同举戊辰乡试。余意赵丈或有开罪包处，志以泄愤。曾质之顾丈蒹塘，丈笑曰：“昔有人歌投畀，而请入循吏传，民慨偕亡，而刊立去思碑者矣。清名登而金贝入，北齐颜氏已言之。看碧成朱，非今伊始，乌足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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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广圻词
长洲袁绶阶［廷］，饶于资。家有红蕙，常延诸名士赋诗门酒，并绘其母竹柏楼居图，遍徵诗词。顾性吝，一介不轻与。闻龙雨樵谪戍，袁湘湄典质所有，集二百金以赠，不禁咋舌曰：“是独不畏寒饿耶。”乃身殁未久，子若孙弗克负荷，田庐斥卖殆尽。元和顾涧［广圻］过其故居，感赋月下笛云：“试问楼中，生前肯信，破家如此。生平已矣。陈迹偏经旧时里。魂归白昼常闻哭，想只恋、青箱未死。怪邻翁，指点墙头错，叹个人无子。迤逦。斜阳里。话往事重重，痛心曷已。藏舟但徙。有谁门户能理。更怜埋恨双棺远，早乱冢、难寻路圮。便放笔，写悲歌，忘了曾遭抵几。”激烈之音，不堪卒读。涧学问渊博，精校勘，与乌程严铁桥［可均］相埒。诗词非所长，而笔意殊清颖。题浙江吴氏所藏谢遗琴，虞美人云：“桥亭当日佯狂泪。迸入危弦碎。先生耿耿意孤行。那管建阳市上，少人听。而今试向高堂奏。心手都非旧。依然慷慨有馀哀。肯逐悯忠寺畔，土花埋。”其集以思斋名，中有摸鱼儿调，标为咏春光，谓出凤林书院元调，未免嗜奇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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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莲词
昔张子野有“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句，自诩为张三影。尚有“隔墙飞过秋千影”、“无数杨花过无影”二语，均工绝。近时庄莲女史醉花阴云：“荡破斜阳，影落风筝影。”满宫花云：“犬吠一帘花影。”卜运算元云：“一路垂杨到画桥，过尽春衫影。”亦可谓善用影字。女史阳湖人，母梦珠而生，故名盘珠。姿性明慧，工倚声，著有紫薇轩词。如梦令云：“帘外青梅如豆。帘底乱红如绣。才待展双蛾，又被晚风吹绉。吹绉。人与影儿共瘦。”浣溪沙云：“睡起红留枕上纹。病馀绿减镜中云。画帘地又斜曛。痴蝶分明寻断梦，浮萍容易悟前因。无聊天气奈何人。”舟行即事，踏莎行云：“待放兰桡，重过菊径。人和凉月同扶病。轻帆未挂恨行迟，挂时又怕西风劲。剪烛嫌频，推篷怯冷。荒凉野岸三更近。草桥露重寂无声，孤萤照见秋坟影。”游杨氏废园，临江仙云：“听说园林饶胜赏，谁知转眼沧桑。高台就圮曲池荒。花还如我瘦，草竟比人长。有旧时双燕子，衔泥绕遍回廊。孤松无伴立斜阳。新词吟宛转，往事费思量。”络纬，探芳信云：“冷消息。到晓露墙根，晚烟篱隙。正绣衾梦断，豆花风又急。残灯窗里明还暗，月在窗前白。忽惊猜、巷北街西，那家宵绩。何日便成匹。怪响引丝长，缓怜丝涩。静夜寒闺，香韵杂刀尺。乱愁谁千千缕，争把秋心织。便无愁、也是听他不得。”中秋听雨，有怀凝晖姊，虞美人云：“角声吹断清宵梦。翠被和愁拥。萧萧风雨响窗棂。忽忆去年今夜，月华明。别来两叶眉长绉。可也恹恹瘦。秋光强半已难留。记取雁来时候，少登楼。”有萧山女史天水氏爱其词，为付剞劂。因词旨悱恻，疑抱天坏王郎之憾，序中深致惋惜。似不知为同邑孝廉吴轼室，门无尘杂，静好相庄。正如饮水词人，身处华无，而词极凄戾。自是赋才所近，非关遇之丰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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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岳莲词
蒹墉顾丈尝谓馀，书中有三不可信，武功、道学、美人是也。一日，与畅之叔氏语及。时方承平，叔言武功、道学未可知，美人则洵如所言，即才女亦然。昔船山太守寓吴中，眷莲缘校书，绳之甚至。同时文士，咸赋诗张之，其美丽可想。叔曾慕名往见，肥黑而麻，非但不美而已。吾乡女冠韵香，能书能画兰，貌己容为空山听雨图。梁山舟侍讲首题一诗，遂遍徵名流题咏，享艳名二十馀年。然其对客酬和之作，咸复壁中人为之，叔亦捉刀中一人也。忆馀在装潢铺，见便面上韵香自书诗词，曾录其采桑子词，出以相质。叔曰：“此虽不知伊谁笔墨，然韵香不籍词传，词或藉韵香传，又何必辨为非是。”词云：“一犁雨足清溪涨，几处蛙声。几树蝉声。菡萏风吹暑气清。石床卧觉松涛静，懒谱棋经。试补茶经。月影今宵分外明。”过而存之，亦叔氏意也。韵香姓王，名岳莲，余幼时犹及见，面圆体腴，年已四十馀，后因失所欢意，自经死。陆祁孙大令［继辂］悼以诗，末云：“如何病榻都无分，海燕惊飞出画楼。”一时脍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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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畹香词
叔氏言韵香同时，有秦淮妓张畹香，酷嗜文翰。车秋ぎ秦淮画舫录，言其细骨轻躯，珊珊特甚。并录其“风里杨花换旧身”句。叔曾见其天仙子云：“雨雨风风日几巡。乱莺啼处又残春。蘼芜绿遍短长亭。休凝睇，暗含颦。减尽遥山一抹青。”闻莺，巫山一段云云：“嫩绿啼将遍，娇红啄易残。花前百啭和应难。蜀魄枉流丹。金缕衣偏好，瑶笙笙奏未阑。双柑柳下佐清欢。谁念玉楼寒。”种幽怨之思，自然流露，正未可与韵香一概论也。时有许畹香者，亦秦淮妓，不解词而诗较工。春雨有感云：“罘ぜ风动雨如烟。绿倦红稀亦可怜。甚欲登楼慵拭目，惜花偏偶护花天。”又传有吴妓王季，寄陆祁孙青门引云：“秋水盈盈冷。闲却小楼妆镜。风吹红豆忒多情，相思满地，不是旧时病。可怜★枕常教醒。盼断飞鸿影。那堪一片残照，又分帕上胭脂晕。”因忆蕲水徐戟门孝廉，曾为馀言，蕲妓邓有儿，貌丰腴，能诗，寄所欢云：“自从别后便消魂。花落花开总闭门。日暮暮鸦飞欲尽，一丝丝雨又黄昏。”殊为凄婉。惜予在楚，未及一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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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词
姚君春木尝言康熙以来，屡以书案兴大狱。如钱牧斋诗文。亦在毁禁列。长洲沈归愚宗伯选冠别裁集，几获咎。至嘉庆初，大兴朱文正［］于造膝时，奏言诗文之诋谤本朝者，正如桀犬狂吠，圣人大公无私，何所不容，禁之则秘藏愈甚。仁宗然之，禁始弛。明末遗书，遂复有刊行者。牧斋人品无足取，而才华自不可掩。有虎丘月夜燕集，永遇乐云：“玉露微凝，银蟾徐上，光景清绝。折简徵歌，醵钱置酒，漫浪凭人说。俊侣难逢，欢游能几，莫负清秋佳节。尽筵端，红牙拍损，只恐风情非昔。生公石畔，周遭香雾，恍似身临瑶阙。天上霓裳，人间桂树，曲调殊凄切。可堪到处，乌惊鹊绕，一寸此时心折。凭谁把、浮云扫净，永留皓月。”味“乌惊鹊绕”数语，似作于未改辙时，其初尚非全无心肝者，未可以纵情荒燕少之。近见吴下王养初［寿庭］，题柳如是小像，金缕曲后起云：“香躯拚掷沧桑后，奈中书、犹萌侈想，彦回多寿。”数语道尽牧斋，盖末路依回，犹存觖望，正坐不知戒得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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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寿庭词
养初著有吟碧山馆词。秋夜，南柯子云：“灭烛香犹滞，闻香酒渐醒。些些秋梦绕罗屏。便索银灯照也，不分明。悄卷晶帘起，闲拖画さ行。牵牛花上月初生。恰有虫娘一个，织三更。”幽艳绝伦，诵之口馥。又吊福藩才人柳翠云，沁园春云：“夜静乩坛，翩然而来有美一人。道蜀宫花蕊，曾曹国难，钱塘苏小，本是乡亲。玉帐俘鸳，金鞭挞凤，湿秀罗衫清泪痕。归愿遂，谢多情帝子，怜惜残春。逡巡重认柴门。好常伴、西湖风月新。奈★苻强暴，横牵红袖，邯郸厮养，骤著黄巾。百尺虬枝，一条雪练，了此莲花清净身。乘鸾去，定婆娑宝髻，系满星辰。”注云：“乾隆中，溧阳方文藻等，因旱请乩，云降坛。自言钱塘人，宏光时入宫，未几福王遁，为十三王所得。王怜之，故归。中途复为土贼劫献彭氏奴潘茂。茂方叛踞溧阳，云誓不辱，欲投城北太白楼下死，不得。茂败，挟奔广德，宿棉岭居民宋连寿家，乘贼酣睡，绝ㄕ于大松树下。”噫，以云之流离贞烈，曾不若钱牧斋辈，姓名犹在天壤间。使非百馀年后，降乩自述，又迟至数十年，得王君词以纪之，谁复知之者。天道若可知，若不可知，固如是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