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秋声馆词话 丁绍仪

眉月

○楚四家词
梦中人士鲜工倚声，道光初天门刘孝长［淳］、张玮公［其英］，始相与为词。监利蔡黄楼［］，起而应之，惜皆宗法苏、辛，不甚纯粹。刘有云中词，不寐满江红云：“卧数更筹，千里外、霜沈月黑。寒夜水、鸳衾翠帐，总成虚设。旅鬓暗催人老大，离心长绕天南北。恁百般、图取暂时眠，何曾得。玉台影，经年别。玉箫恨，三年隔。便重逢谁似，旧时颜色。燕子不来书未寄，琵琶解语弦应切。一灯、分照满天涯，同为客。”张有用山词，春草苏幕遮云：“丝天，飞絮日。雨后芊芊，一抹晴烟织。千里关山劳目极。塞北江南，处处伤心碧。笼堤平，铺径密。换却烧痕，梁尽青青汁。无那王孙征辔疾。怨入东风，日暮长亭笛。”蔡字季举，即以黄楼名词，定风波云：“生就盈盈掌上珠。更无郎伴小姑居。问讯芳龄今几许。细数。弯弯眉子破瓜初。家在十三楼畔住。归去。神仙黄鹤借何如。天下伤心何处诉。歧路。才人不厮养最怜渠。”白鹭湖口遇雨，解令云：“无聊诗思。无端别思。镇撩人、凄凉旅思。野水荒芦，绘不尽、流亡愁泪。破屋、数间而已。来时湘水。到时江水。更此云、弯弯湖水。暮色苍然，问何处、孤篷堪舣、风斜雨细。”旅舍闻雁次韵长亭怨慢云：“谁怜取、天涯倦羽。落叶经秋，落花辞树。来雁多情，声声催送，打窗雨。楚山秋冷，且莫向，衡阳去。纵为稻梁谋，何苦被、鸡凫猜妒。暂住。正天远人远，水驿山邮无数。身非凤翼，便飞到、冥冥何处。可曾遇、湘水孤舟，［原注：谓张用山。］烦传语，黄州羁旅。想碾转终宵，一样纹窗难曙。”唐子方方伯［树义］令江夏时，合王子寿作为楚四家词，刊以行世。惟子寿通籍，三君均老于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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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柏心词
监利王君子寿，博学笃行，所著枢言，体用兼赅。顾南泛潇湘，西游秦陇，久无所遇。与余相识江夏官廨，犹诸生也。癸卯始举于乡，次年捷南宫，观政刑部。乞假归，遂不出。君名柏心，诗文词皆沉雄秀整，子方方伯为刻秋词一卷。芦花满江红云：“密絮，也不辨、江南江北。其中有、伤心穷士，呼之欲出。素手弦翻商妇老，青衫酒醒才人泣。正满船、摇月复捎风，江心白。卷岸也，寒潮立。根也，鸣沙急。怕衔枝雁下，滩昏雨黑。十幅归帆怜我滞，一簪华发如伊逼。让老渔、秋雪洒蓑衣，横吹笛。”归燕双双燕云：“同梁间燕，才占得双栖，怎催归兴。寻常薄暮，兀自捲帘犹等。此后斜阳巷冷。都忘了、尘生藻井。枉抛昔日辛勤，掠尽红梨花影。似解呢喃诉恨，说六代春销，金残春销，金残粉褪。高楼翡翠，不是自家门径。合返三山绝顶。逐海国、鲲鹏幻境。明年锦片花繁，重报天南芳信。”秋雨雨霖铃云：“砌成呜咽。雁儿诉了，蛩又来说。黄昏淅沥将住，西风不肯，便教休歇。今夜酒楼，笙院里也觉凄切。何况是、击缆江湖，听打萧萧苇花折。云屏情事经年别。料个人、铅泪倾难竭。梦儿早是浇碎，禁不得、满阶骚屑。怕惹凉声，拟把窗前，繁筱删绝。又无奈，身似梧桐，心似芭蕉叶。”君居监利之螺山，著书自娱，自余回帆南指，不相问者二十馀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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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龄词
道光丁未秋，以归妹故，渡海至彰化。黄浣云师［鹤龄］馆台湾郡廨，赋诗如余，佐勾稽者八阅月。师嘉应人，善度支学，好为诗，以香山、义山、遗山为宗，尝自谓三山。后学词，非所喜。余初至台，吴八声甘州一阕，即依调见答云：“正西风、吹老碧梧桐。海外喜萍逢。念戟门厅鼓，侯门挟瑟，一样倥偬。不分赤嵌城畔，重剪烛花红。一十年间事，逝等飘蓬。听说艰难负土，更爻占归妹，远趁飞鸿。问鲸嘘鳌掷，壮鉴几人同。看依然、襟情似雪，只飘萧、潘鬓渐蓬松。怎怪我、须眉霜染，头脑冬烘。”师所著不暇懒斋诗，嘱人携赴台阳，舟覆，没于水，然掇拾丛残，尚得十二卷。余倩符雪樵大令校选一过，力稍有馀，当为刊行，志之以当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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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诗句为词
长洲江鹾步鹾尹［］，学问渊雅，诗宗山谷，以生新为主，而不喜为词。所著伏堂集，馀亦不甚爱读，偶于友人扇头见所书旧作二绝句，集所未载。一云：“眼前物理费寻思。野店门前倚树时。千岁老樟枯欲死，寄生小草不曾知。”殆有所讽云。愚意物比兴，不如长短其句，较耐寻绎。忆在楚中，蔡笛椽大令［聘珍］以之江记遇诗见示。馀谓寓感之作，宜含蓄不宜拉杂，请摘其句为浣溪沙云：“缥缈明姿忆绛仙。华云拥蔚蓝天。不恒风调最堪怜。花意自肥人自瘦，玉笙吹暖夜如年。趁时梳里为谁妍。”笛椽甚喜，且言初谓诗不能达之意，词能委曲达之，今乃知同一七言，而词婉于诗若是。笛椽居萧山，庚午举人，官兴山令，调江陵，被劾罢官。生平笃友谊，与馀为忘年交，著有小诗航杂著诗钞各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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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朝庆词
宜兴孙云门进士［朝庆］词学辛、刘，粗豪自喜。渡黄河，作满江红云：“怒浪如山，正急桨、黄流争渡。看滚滚、来从天上，建瓴东注。手挽狂澜原不易，石填大海终何补。最堪怜、断岸泣遗黎，悲难诉。待议，茫无路。待议塞，浑无绪。问年来、谁是济川才具。细雨绨袍全湿透，斜风破帽惊吹去。恁艰辛、犹自喜身闲，同鸥鹭。”时康熙中黄河屡决，故有石填大海语，深致感喟。我朝漕运河工二事，岁靡金钱无算。泥古之士，目击流弊，或拟改海运，或议复古道，或请治西北水田，大抵眉睫之见。余独喜临川汤茗孙中翰［储］，舟泊禦黄坝五古一篇，议论独辟。其方国朝治河，兼有三善：一散大利以杜奢淫，一赡闲民以消奸宄，一勤小吏以育人才。消奸宄一层，所见尤远。盖无业之足其间者，岁不知几十万人。匪乱以来，河漕俱停。水手堤夫，无以谋食，咸窜入撚党，流毒半天下。幸漕由海转，恃沙船为活者不少，东河亦尚烦修筑。惜中翰名不甚著，其诗罕有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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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易简越江吟
苏易简越江吟云：“非烟非雾瑶池宴。片片。碧桃零落谁见。黄金殿。虾须半卷。天香散，春云和孤竹清婉。入霄汉。红颜醉态烂漫。金舆转。霓旌影断。箫声远。”与东坡、方回词，句读如一，惟起句少押一韵而已。词律脱“谁见”二字，致分句参差，失注二韵。并误“春云”为“青云”，遂谓无可查考，而另以东坡词为瑶池宴，且易宴为燕。按贺词云：“琼钩褰幔。秋风观。漫漫。白云联度河汉。长宵半。参旗烂烂。何时旦。命闺人、金徽重按。商歌怨。依稀广陵清散。低眉敛。危弦未断。肠先断。”东坡词云：“飞花成阵。春心困。寸寸。别肠多少愁闷。无人问。偷啼自。残妆粉。抱瑶琴、寻出新韵。玉纤趁。南风未解幽愠。低云鬓。眉峰敛晕。娇和恨。”三词本一调，瑶池宴三字，即因易简词首句为名，红友分而二之，失考矣。词仅五十一字，而叶十二韵，繁音促节，最不易填。易简不以工词名，不谓仓卒应制之作，精稳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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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承谟词
范忠贞［承谟］，由浙抚移督闽浙，殒耿精忠之难。吾乡嵇留山先生［永仁］在幕府同幽絷，密室中互相唱和，亦以身殉。先生名所作为吉吉吟，中附未乱时忠贞见留和韵，踏莎行半阕：“城郭无光，村烟失翠。瞥然一见心如醉。停骖暂缓入山期，孤鸿待尔离憔悴。”以视范文正“四面连声连角起，长烟落日孤城闭”，欧阳公谓为穷塞主词尤衰飒。先生原作亦存“孤城残角梦家山，乱帆影里人憔悴”二语，惜全词已佚。忠贞与先生名垂竹帛，均不待词章以传。然零珠碎玉，弥足宝贵。先生子［曾筠］、孙［璜］，均官至大学士。本朝汉臣中，接武韦平者，桐城张文瑞［英］、文和［廷玉］，常熟蒋文肃［廷锡］、文恪［溥］，诸城刘文正［统动］、文清［墉］，与文敏、文恭父子，已四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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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怀玉词
钮玉樵觚，纪吴将军［六奇］遇查伊璜孝廉［继佐］事，与蒲留仙聊斋志异微有参差。其赠袍移石等事，蒋苕生太史复演为传奇以张之，将军列国史贰臣傅，盖在明时已显矣。所赠绉云石，孝廉卒，转移数姓，后归马氏。嘉庆间绘图徵时，吾郡赵味辛司吧为赋摸鱼儿云：“问谁能、拔山超海，巧从万里称置。英雄举动原殊俗，何况感恩知己。峰丈二，但抵得、寻常投报琼瑶耳。试追往事。是大帅筵开，孝廉船到，锡以绉云字。根频徙，新主更番换几。如今仍属名士。分明罗绮平难熨，石也俨然云矣。尤可喜。喜画卷、诗篇与石长留世。风流相继。纵彭泽曾眠，襄阳欲拜，未许等閒拟。”平仄虽多未协，而峥泓镗，一气转旋，读之如有馀音震耳。司马名怀玉，为恭毅［申乔］曾孙，乾隆四十五年召试，赐举人，官中书，出为青州丞，有荃提室词。浪淘沙云：“茶熟酒微温。消尽黄昏。看灯情异去年人。只有半床残月到，许客平分。寂寞杜司勋。伤别伤春。自来好梦不曾真。依约画帘风过处，昨夜星辰。”王氏词综二集，于第三句误倒“情”、“人”二字，殊失词意，录以正之。相传恭毅抚楚时，尝偕藩臬微服过市，问政得失。市人盛称公而诋两人。公偕藩臬去，少顷，复还，呼其人以所携扇贻之。曰：“向若言两人，两人必然若。然无恐，持扇谒藩司无事矣。”翌日，藩司以扇还公，公徐语曰：“人言可畏也。”其后藩臬亦奉法。余外祖顾笠舫公诗序中述之甚详，世顾罕有知者，附笔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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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潮词
阳湖董晓沧庶常［潮］，家故贫，赘于海盐，遂由海盐籍登南宫，入词垣。乞假归，修志常州，年未四十卒。少受业于赵瓯北观察，而诗体独宗温、李，以赋红豆诗得名，人以红豆诗人目之。所著氵敕花词，虽止数十阕，然如谒金门云：“东风早。吹绿一庭芳草。寒拥香篝深阁悄。梦如烟缥缈。昨夜雨声催晓。试问乱红多少。二十四番花信了。蝶痴莺易老。”相见欢云：“灯残夜雨重门。近黄昏。拨尽沈檀金鸭，火难温。东风紧。梨花冷。总销魂。依旧一川烟草，怨王孙。”踏莎行云：“桂影侵帘，蕉阴成幕。黄花零落如残箨。西风又共旧进愁，重来同赴清秋约。闷饮清于，慵拈紫脚。南华半部医愁药。晚来登眺独潸然，栖鸦归尽寒烟薄。”凄清遒逸，迥殊凡响。庶常又有东皋杂钞，志所闻见，中记一事，颇足解颐。言有数士于试前扶乩请仙，仙至，自云黄山谷。众以功名事欲得吕纯阳问之，相与更请。未几，称吕至。先书云：“请诸君各饮墨汁一杯。”饮既，乃大书曰：“平时不读书，急来饮墨汁。那有吕纯阳，依然黄鲁直。”岂数百年后，山谷尚滑稽如是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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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祯词
山左王阮亭尚书，诗为国初冠。顾身后尊之者与诋之者各半。所著衍波词，颇沾沾自喜，幸无异说。乃吾乡孙文靖论词，谓“妾是桐花郎是凤，倚声谁辟野狐禅”，一经拈出，令人爽然。盖刻意求新，不免流于纤仄，然平心而论，亦未可全非。如浣溪沙云：“雨后虫丝挂碧纱。朝来鹊语斗檐牙。日痕红曙一阑花。残梦未遥犹眷恋，篆烟初袅半夭斜。消魂应忆泰娘家。”虞美人云：“杜鹃啼彻春将老。断送花多少。几丝杨柳几丝风。总付银屏金屋梦魂中。合欢枕上香犹在。好梦依稀改。回环锦字写离愁。恰似潇波不断入湘流。”踏莎行云：“风雨清明，莺花上已。楼台四百南朝寺。水边多少丽人行，秦淮帘幕长干市。蓦地愁生，干卿甚事。梁陈故迹消魂死。禁烟时节落花天，东风芳草含情思。”馀每喜诵之。至文靖论词绝句中，有“人籁定输天籁好，长芦终是逊迦陵”语，未免阿好乡曲。竹太史词，不少清空婉约处，若谓逞能，乃学者这过，不得为太史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