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秋声馆词话 丁绍仪

眉月

○秦观李演八六子词
秦少游八六子云：“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划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奈回首、欢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与李演词云：“乍鸥边，一番腴绿，流红又怨花。看晚吹、约晴归路，夕阳分落渔家。轻云半遮。萦情芳草无涯。还报舞香一曲，玉瓢几许春华。正细柳青烟，旧时芳陌，小桃朱户，去年人面，谁知此日重来系马，东风淡墨欹鸦。黯窗纱。人归绿阴自斜。”字句平仄如一，惟李词首句不起韵，第五句用韵，与秦稍异。词律谓秦词恐有讹处，未必然也。至秦词“奈回首”作“怎奈向”，李词“玉瓢”作“玉飘”，均系传钞之误。又词律因李词脱“旧时芳陌”四字，遂列八十四字为又一体，似尚未见绝妙好词本，且误李演为李滨。考有宋词家，无李滨其人，李演，号秋堂，有盟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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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伯父词
昔年十五，虽捉笔为文，实无所解。先君子请先伯父子初公课读，尽屏室中书，留左传、史记各一部，明文十馀篇。每篇定读千遍为度，倦则诵史记、左传数篇，亦须百遍。或摘取其中事句，堪为文用者，分类录之。如是两月馀，始命题作文，每题必作七八篇，毋许一意雷同。课馀杂谈诗歌词赋，以及稗官野说，旁引侧證，卒归于文。常言：“力不专则学不进，识不应则思不灵。”今获有一知半解，皆伯父曲成之。乃老大无成，徒呼负负，愧也奚如。伯父为诸生，久困公车，以流外官需次晋中，与大吏忤，谪戍乌鲁木章。道光元年，特旨释回。平生诗文咸信笔直书，不求工而自然稳练。如经古浪道浣溪沙云：“匹马驮来万斛愁。萍踪远逐野云浮。新声听到古凉州。迎面晚山含日冷，夹车新水带冰流。浓春烟景似深秋。”为席靖庵题吹箫图减字木兰花云：“流莺渐老。人生行乐应须早。柳媚桃夭。认取春光塞上娇。洞箫一曲。生绡貌出人如玉。莫奏清商。且尽尊前现在觞。”眼儿媚云：“天山雪后冻嶙峋。寒极似无春。推窗试看，淩兢梅萼，也减精神。拈毫欲赋砚池水。谁继兔园尘。拚教今夜，割鲜行炙，醉吐车茵。”皆出关时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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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榕词
先伯父双梧公［榕］，嘉庆戊辰举京兆第二人。次年春闱报罢，不无《毛冒》《毛》，偶感寒疾，时馆勒侯［保］家，误服参蓍，遂不起，年仅二十有四。诗文均散佚，存数词。采桑子云：“琼楼晓起银屏冻，莫倚危阑。又倚危阑。雁送西风扑面寒。声声碎玉鸣檐铁，怕说心酸。早已心酸。冰雪关河去住难。”浣溪沙云：“才过清明上巳天。莺喉渐老柳飞绵。东风吹送雨廉纤。懊恼一春愁里过，未曾把酒杏花前。江干闲煞木兰船。”苏幕遮云：“暮寒生，香雾重。芳草春迟，未透阶儿缝。疏影横窗偏耐冻。新月多情，悄把花魂捧。夜方长，谁与共。枉刺鸳鸯，绣被还孤拥。听得箫声天外送。何日秦楼，携手骑双凤。”满庭芳云：“雨酿轻寒，风催小霁，一庭夜合开齐。琐窗梦醒，恰恰乳莺啼。最是燕儿无赖，雕梁畔、污遍芹泥。情何限，玉笙吹罢，独倚画阑西。天涯。归信杳，裙腰芳草，绿满长堤。对蕉书半展，如见封题。向晚新萤飞度，穿珠箔、欲上还低。翻输与、锦鸳狎水，双宿又双栖。”新月木兰花慢云：“柳梢光半吐，残雨歇，小庭幽。似镜匣微开，才呈一线，试照琼楼。娥谅多幽恨，淡眉痕、曲写远山愁。想见金波荡漾，潜鳞也怯吞钩。象梳斜傍玉搔头。绮阁晚妆收。正云母屏空，水晶帘卷，独倚箜篌。清辉未能久驻，怅黄昏、寂寞思悠悠。谁炷心香遥拜，背人细语无休。”咏新月而言未能久驻，竟成语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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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延词
鄞县周克延闻雁有怀，连理枝云：“多少芦花渡。多少枫林路。带月冲霜，呜呜咽咽，谁怜倦羽。甚年年觅食不辞劳，向南天飞度。欲向天南住。合往罗浮去。若到罗浮，吾家伯仲，正相团聚。为寄声黄叶故园中，残阳一树。”似仿古今词话无名氏听雁之作，调寄禦街行，又名孤雁儿云：“霜风渐紧寒侵被。听孤雁、声嘹唳。一声声送一声悲。云淡碧天如水。披衣起告，雁儿略住，听我些儿事。塔儿南畔城儿里。第三个、桥儿外。濒河西岸小红楼，楼外梧桐雕砌。请教且与，低声飞过，那里有人人无寐。”［此词较词律所收范文正分词多二字，应是又一体。］又乐府雅词无名氏仄韵满庭芳云：“凤急霜浓，天低云淡，过来孤雁声切。雁儿且住，略听自家说。你为离群到此，我共那、人人才别。松江岸，黄芦丛里，天更待飞雪。声声肠欲断，和我珠泪，点点成血。这一江流水，流也呜咽。告你高飞远举，前程事、永无磨折。须知道、飘零聚散，终有见时节。”［此调词律失收。］意致亦相似，惜近俳体，非词家正宗。克延名世绪，嘉庆初诸生，早卒，有寿荪山馆词。其拜张忠烈金缕曲，激昂悲慨，雅与题称。词云：“拚溅刀血。尚从容、湖头遥望，凤凰山色。席捲大江南北去，快比呼卢一掷。怪松杪、双猿声咽。采蕨西山吟未罢，牧羊歌、完却苏卿节。秋九月，日初七。吾家素近先生宅。惨萧寥、杨家河畔，满门荆棘。岳墓于坟留隙地，补种松楸青密。更殉义、三人同烈。明日取山下拜，再东头、灵寻残碣。重酹酒，丽牲石。”［原注：杨天壁职方葬孤山，魏雪宝山人葬灵隐。］按忠烈名煌言，顺治中遥奉明朔，图恢复，兵败遁居海岛。常豢双猿，纵之树杪，见舟师至，辄悲鸣，得先期避去。久之，浙帅募人扑杀双猿，执公至杭州尽节，乾隆中予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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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渭珍词
师宗何璜溪太守［渭珍］，由戊子孝廉官江夏令，虽任繁剧，而不善趋承，与大吏时有牾。尝言古之为政者，讲求水利农田学校，今则不然，奔走供帐应对而已。偶同宿山坡驿舍，见余闻雁有怀词，意有所感，赋蝶恋花云：“千里潇湘云树暮。残角声中，阵阵哀鸿度。旧侣相逢应共语。天涯谁念衔芦苦。何事秋来春便去。浩荡江湖，不少堪栖处。却忆三春芳草渡。安眠输与闲鸥鹭。”后氵存升汉中知府，旋卒。馀词随手弃掷，不复省忆。君词约略能记，回首前尘，曾几何时，君之墓木应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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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词
舒字通道，与苏门四学士同时，词亦不减秦、黄。花庵词选录其菩萨蛮云：“画船捶鼓催君去。高楼把酒留君住。去住若为情。江头潮欲平。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今日此尊空。与君何日同。”乐府雅词录其蝶恋花云：“最是西风吹不断。心头往事歌中怨。”木兰花云：“西湖一顷白菱花，惆怅行云无觅处。”虞美人云：“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纵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语。人因其倾陷坡公，己亦不免被斥，恶其人，并陋其词。此如蔡京之书，严嵩之诗，马士英之画，初不让蔡君谟、王元美、董香光诸公，今词坛艺苑中绝无齿及者。在小人得志之秋，率意径行，非不炫赫一时，卒之身败名裂，即有寸表，曾不如豹皮雀尾，犹足供人玩惜。与杨伯夔丈谈及此，丈笑曰：“此所谓‘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使秦人而知自哀，亦不为秦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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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德渊词
唐宋歌曲，每以边地为名，如甘州、伊州、凉州，皆隶今之甘肃，其人宣善歌，顾无闻焉。余辑国朝词综补缺，甘肃、广西二省无可采访。向见春闺倦绣图一轴，上题菩萨蛮云：“琐窗残线黏红唾。香巢双燕窥人坐。风景尚如前。春归又一年。杨花吹似雪。故故穿帘入。倚遍碧阑干。谁怜翠袖单。”词甚佳而无款识，辨其章，为“陶泉”二字。忆道光中，俞都转德渊，字陶泉，甘肃平罗人，由江宁知府氵存抉两淮运使。词未必都转作，姑系之都转名下，以补陇西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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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山寿词
长洲陈子玉［山寿］，诗人秋史子。苔缝扫地游云：“成片，正绣遍庭心，地衣凝翠。沿阶没砌。乍{髟沙}未满，一丝犹细。吹阵尖风，剪破春痕有几。纷无次。认乱发乍梳，分半挑起。三寸袜罗底。只凤嘴鞋尖，也应回避。行行且止。怕匆匆踏损，草芽花子。细界条条，直似乌丝阑纸。秋来矣。老吟蛩，此中身世。”帘波琐窗寒云：“细纤千丝，低垂一桁，小楼深处。轻飙乍起，吹绉纹缕缕。荡春光、微茫可怜，燕掠莺窥几回误。似盈盈隔水，飞花飞絮，溅来无数。流去。閒庭宇。正月影中央，冥隔住。是谁剪出，半幅吴淞如许。听声声、迎风珊，隐约淩波见微步。泻苔阶、一片空明，不管吟蛩苦。”瓣香频伽，可称逼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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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藻词
丹阳姜元章孝廉［藻］，与先曾祖同年，有韵石斋词。春暮江城子云：“牡丹开后绿阴齐。画阑低。燕来稀，九十韶光，都变柳花飞。那是燕衔春色去，花落尽，燕惊啼。幽阶丝雨香泥。掩铜扉。怕春归。归去重来，动是隔年期。谁送好春天样远，登楼望，草萋萋。”当有所慨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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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松词
宋范文穆［成大］曾馆姜白石于石湖，后此吴梦窗、张玉田亦寄迹焉。道光初，吴门诸词家拟于石湖建祠，祀三词人。陈小松明经赋词代引，即用白石所制石湖仙云：“词人秋老。记团笠携筇，游屐曾到。清梦几回圆，指微波、芳踪未杳。闲云孤鹤，定爱看、白红蓼。斜照。水仙祠，雾暗烟绕。当年啸歌旧地，盼重来、翩然倚棹。水镜空，觅遍吟魂多少。羽扇纶巾，片香残稿。一番鸿爪。寻伴好。诗翁尚有遗庙。”小松原名兆元，后更彬华，幕游以终，著有瑶碧词。新正作探春之燕，酒边赋曲游春云：“乍过收灯雨，早柳舒梅放，烟暗庭院。第一关心，是香车花外，径平莎软。约略风帘卷，看燕子飞来浑倦。爱筵端斗画，妍娥山色，对窗平远。昼短。兰啼珠怨。又蜡泪堆成，玉钗敲断。罗绮娇时，恼芳情偏在，鬓蝉斜颤。故把莺期缓。莫厌儿、飘灯湖岸。剩夜来、被酒归眠，愁和月满。”［此调用施岳体，较词律所收多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