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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中山人 于 2017-3-31 21:25 编辑
“第二则”评:诗词之别及词的起源
第二则【原文】
词之关键,首在有别于诗固已。但有名则为词,而考其体段,按其声律,则又俨然一诗,欲觅相去之垠而不得者。如《生查子》前后二段,与两首五言绝句何异。《竹枝》第二体、《柳枝》第一体、《小秦王》、《清平调》、《八拍蛮》、《阿那曲》,与一首七言绝句何异。《玉楼春》、《采莲子》,与两首七言绝句何异。《字字双》亦与七言绝同,只有每句叠一字之别。《瑞鹧鸪》即七言律,《鹧鸪天》亦即七言律,惟减第五句之一字。凡作此等词,更难下笔,肖诗既不可,欲不肖诗又不能,则将何自而可?曰:不难,有摹腔炼吻之法在。诗有诗之腔调,曲有曲之腔调,诗之腔调宜古雅,曲之腔调宜近俗,词之腔调则在雅俗相和之间。 如畏摹腔炼吻之法难,请从字句入手。(方绍村评:大慈悲壑。)取曲中常用之字、习见之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又不数见于诗者,入于诸调之中,则是俨然一词,而非诗矣。是词皆然,不独以上诸调。人问:以上诸调明明是诗,必欲强命为词者何故?予曰:此中根据,未尝深考,然以意逆之,当有不出范围者。昔日诗变为词,定由此数调始。取诗之协律便歌者,被诸管弦,得此数首,因其可词而词之,则今日之词名,仍是昔日之诗题耳。(何省斋评:旗亭画壁诸公,当能会心此论。)
【评】
这一则专论词与诗的区别,唐圭璋先生《词话丛编》给它的小标题是:“词与诗有别”。
李渔说:“诗有诗之腔调,曲有曲之腔调,诗之腔调宜古雅,曲之腔调宜近俗,词之腔调则在雅俗相和之间。如畏摹腔练吻之法难,请从字句入手。取曲中常用之字,习见之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又不数见于诗者,入于诸调之中,则是俨然一词,而非诗也。”这里从“腔调”上指出填词怎样才能有别于作诗和制曲的“窍门”,而且又非常具体地教人如何从字句入手——取曲中常用之字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者入于诸调之中,则是词而非诗矣。
譬如李渔自己的那首《玉楼春·春眠》就是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者入词:“生来见事烦生恼,坐不相宜眠正好。怕识天明不养鸡,谁知又被莺啼晓。 由人勤俭由人早,懒我百年犹嫌少。蒙头不喜看青天,天愈年少人愈老。”这里的“怕识天明不养鸡,谁知又被莺啼晓。 由人勤俭由人早,懒我百年犹嫌少”等等用语,既不像诗那么雅,也不似曲那么俗。不过,填词是一种艺术创造,光靠讲究段落、字句之“技巧”是不够的、也是不行的。譬如上面所举李渔《春眠》词,写得很有趣,但是并无深意,游戏文字而已。要写出真正好作品,应如古人所云“功夫在诗外”,而不止于文字技巧。凡艺术创造,皆然。
除了此则将诗词对照见其差别之外,李渔还在第十四则从体裁之段落句式结构上谈到诗词之别:“盖词之段落,与诗不同。诗之结句有定体,如五七言律诗,中四句对,末二句收,读到此处,谁不知其是尾?词则长短无定格,单双无定体,有望其歇而不歇,不知其歇而竟歇者,故较诗体为难。”
关于诗词之别,李渔之前也有不少论述。宋代陈师道《后山诗话》批评“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魏庆之词话》“东坡”条引了上面这段话之后反驳道:“余谓后山之言过矣。”并例举苏东坡“大江东去”等佳作,说:“凡此十余词,皆绝去笔墨畦迳间,直造古人不到处,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若谓以诗为词,是大不然。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间有不入腔处,非尽如此。后山乃比之教坊雷大使舞,是何每况愈下,盖其谬也。”不管陈师道还是《魏庆之词话》,虽然对苏词意见相反,但有一点是一致的:诗与词应有区别,不能以诗为词。
稍后,沈义父《乐府指迷》“论作词之法”条从另外的角度谈到诗、词的区别:“……癸卯,识梦窗。暇日相与倡酬,率多填词,因讲论作词之法。然后知词之作难于诗。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沈义父主张作词“下字欲其雅”,李渔则强调在“雅俗之间”,好像意见不同;但其余几点,似无“你死我活”的矛盾。沈义父在《乐府指迷》“咏花卉及赋情”条又云:“作词与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然多流淫艳之语,当自斟酌。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所以为难。又有直为情赋曲者,尤宜宛转回互可也。”这里是从“词是艳体”的角度谈诗词之别,而“艳”与“俗”常常相联系,这或许对几百年后的李渔有所启发;然而李渔更强调诗、词、曲的比较,然后把词定位于“雅俗之间”,并没有过多强调词之“艳”。
此外元代陆辅之《词旨》(上)把词定位于“正取近雅,而又不远俗”,应该是李渔所本。
稍后于李渔的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也谈到词与诗的关系,但他是从褒诗而抑词的立场出发的:“词中佳语,多从诗出”,“词本诗而劣于诗”,这种观点值得商榷。与王士祯差不多同时汪森在《词综序》中说:“自古诗变而为近体,而五七绝句传于伶官乐部,长短句无所依,不得不变为词。当开元盛时,王之涣等诗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萨蛮》等词,亦被之歌曲。诗之于乐府,近体之于词,齐鑣并骋,非有先后。谓诗降为词,以词为诗之余,殆非要论矣。”汪森的意见明显不同于王士祯。
在这一则中李渔还说:“昔日诗变为词,定由此数调始。”主张词由诗“变”来。
关于词的起源,李渔之前许多人探讨过,今摘其著名者,例举之。
宋代王灼《碧鸡漫志》卷第一“歌曲所起”条云:“天地始分,而人生焉,人莫不有心,此歌曲所以起也”。“故有心则有诗,有诗则有歌,有歌则有声律,有声律则有乐歌”。“古诗或名曰乐府,谓诗之可歌也。故乐府中有歌有谣,有音有引,有行有曲。今人于古乐府,特指为诗之流,而以词就音,始名乐府,非古也”。“歌词之变”条又云:“……盖隋以来,今之所谓曲子者渐兴,至唐稍盛。今则繁声淫奏,殆不可数。古歌变为古乐府,古乐府变为今曲子,其本一也。”王灼认为词最早的源头是古歌:由古歌变为古乐府,再变,即是为曲子(词)。
宋代胡仔《苕溪渔隐词话》卷二“唐初无长短句”条说:“唐初歌辞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初无长短句。自中叶以后,至五代,渐变成长短句。及本朝则尽为此体。今所存止《瑞鹧鸪》、《小秦王》二阙,是七言八句诗,并七言绝句而已。”胡仔的观点不同于王灼《碧鸡漫志》,认为唐中叶以后至五代,才产生了词。李渔也提到《瑞鹧鸪》和《小秦王》,是否受苕溪渔隐影响?
宋代张侃《拙轩词话》“倚声起源”条,在引述了陆放翁“倚声起于唐之季世”和周文忠“乐府起于汉魏”的主张之后,提出:“以予考之,乃赓载歌,薰兮解愠,在虞舜时,此体固已萌芽,岂止三代遗韵而已。”他把词(“倚声”)的源头更往前推。这种说法太玄。作为一种文学样式,词哪有那么古老?
宋代张炎《词源》(下)开头便云:“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粤自隋唐以来,声诗间为长短句。至唐人则有《尊前》、《花间》集。迄于崇宁,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诸人讨论古音,审定古调,沦落之后,少得存者。”他主张词(长短句)产生于隋唐,盛于宋。张炎在《词源》(下)“虚字”条又曰:“词与诗不同,词之句语,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八字者,若堆叠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乎。”这里似乎认为,诗为了便于歌唱,加虚字而成词。词是否真如张炎所说——诗为了便于歌唱加虚字而成,还须研究,可备一说而已。
明代陈霆《渚山堂词话》自序中说:“始余著词话,谓南词起于唐,盖本诸玉林之说。至其以李白《菩萨蛮》为百代词曲祖,以今考之,殆非也。隋炀帝筑西苑,凿五湖,上环十六院。帝尝泛舟湖中,作《望江南》等阕,令宫人倚声为棹歌。《望江南》列今乐府。以是又疑南词起于隋。然亦非也。北齐兰陵王长恭及周战而胜,于军中作《兰陵王》曲歌之。今乐府《兰陵王》是也。然则南词始于南北朝,转入隋而著,至唐宋昉制耳。”陈霆最后的结论是词“始于”南北朝,“著”于隋,“昉制”于唐宋。
明代王世贞《艺苑巵言》则认为隋炀帝《望江南》为词祖。
李渔之后也有许多人探讨过词的起源问题,但他们的观点大体不出上述范围,或为上述某种意见之变种,似无更多新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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