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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9 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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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杂记之一:我为什么去西藏? [复制链接]
格老也
西行杂记之一
缘起:我为什么去西藏?
凡依仗缘起而生者即自性空,故自性空是缘起义。——宗喀巴
《少林寺》那部功夫片现在是少有人问津了,不过在当时却是十足地撩拨人心。学校里,同学们都以先睹为荣,夜半时逾垣回来,个个“貌与常异”。也许是天性里就有一种清高的“痼病”吧,要不就是后天养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顽劣”,那时我心里虽然欣羡,却始终未能忝列逾垣者的行列。后来,电视台播放《霍元甲》,好长的片子,每天晚上播放两集,进修生的教室挤得满坑满谷,时不时爆发出一阵跺楼板喝彩的声音,不能免俗,我也挨挨擦擦地挤进去,做了几回壁上观。
为什么呢?
也没有什么。年轻人的心性就是这样的,奇特而飘忽。空想是自不待言了,实在也被看得很轻贱。在成都读了几年书,便自以为很了然这大都市的光景,那红的灯、绿的酒、笔直的道以及那些衣着入时、冷若冰霜的俊男倩女们的脸似乎也有些索然了。对此,年轻人奇特而飘忽的心性又到哪里去寻找它的藉慰呢?远离都市的荒山野岭肯定不行,从小在农村长大,说来还是我一块心病,于是那翕然欲张的心性便更是无所依托了。大概是一种巧合吧,这时一个原来很被我忽视的同学不知为何要借给我一本书。他说:“拿去看看上面写的吧。”于是我就拿过来看。这是北京大学某名不见经传的教授写的一本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评论集,书不算厚,很长的句子,读得似懂非懂。然而恰恰是这似懂非懂,很对我胃口,我觉得它仿佛就呆在那里,专为我写的。我非常用心地读下去,并把精彩的部分抄写在本子上:
“《呼啸山左》最动人的魅力也许要数那激越的诗情了……(她)对那种贯注在大自然和人的心灵中的神秘力量感到了着魔,仿佛恶在世界上的存在和人企图征服恶的努力都有一种崇高的力量。……他们乘着呼啸的风暴,赤着双脚奔跑在充满野性的荒野之上,他们的生命是一种像脚下的岩石一样坚硬倔强的东西,和大自然的浩然精神是结合在一起的。”
这就对了,就是这种“激越的诗情”和“崇高的力量”是我朝暮思想的,我需要的正是这种“坚硬倔强”的东西。不是么,现代社会的文明是这样的柔弱和自以为是,它的冷漠和假仁假义是这样令人难耐,难道不应该有一点倔强峥嵘的异教徒精神?多么激动人心的原始野性和生气活力啊!以前我也读过《呼啸山庄》,为什么除了男欢女爱外我就没读出这层意思?看来我也是不舞之鹤。从此,我对自己的认识深了一层。作为一个肺病患者,一个年方二八(二十八)的姑娘,艾米丽.勃朗特能做到的我为什么不能?她不可能是特例,它的出现一定有其在人类使历史上出现的必然性。说不定中国也有,我想。按照王静安先生“隔与不隔”的教导,我到那时我十分迷恋的古典诗词中去寻找,从下往上分馏爬梳,我相信能够找到,它不可能只属于艾米丽,它应该有它存在的合理性。抱着这种信念,我险觅狂搜,上下求索,果然在一个很古老的地方找到了,它就是屈原的《山鬼》。《山鬼》,只有《山鬼》才能与这种自由伟大的异教徒精神相匹配。我仿佛回到了两千多年前:在南中国某地,一个赤身露体、蓬头垢面的女鬼披霹雳,戴女萝,赤着双脚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她的存在与充斥在天地间的那股浩然之气是融为一体的。静下来想一想,其实这东西于我也不陌生,童年时我就很擅长。在川南的深丘窄谷区,在暴风雨到来时,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裸露上身,赤着双脚奔跑在万木纷披的山梁上,对着漫天的风雨狂呼大叫,电之声和雷之形把他的身影拉得歪歪斜斜。这就是我,现代的山鬼。恍惚间,我变成了希刺克利夫,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我知道自己岿然屹立的身影,我知道自己坚不可摧的意志,除非你让他的毒汁发泄干净,否则那复仇的风暴就将如排山倒海横扫一切。然而不幸的是,跻身于闹市的我现在又怎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身居斗室,踽踽独行,举目四望,除了身边冒黄烟的药厂烟囱和那死灰色的校舍、臭不可闻的污水沟,哪里又有我宣泄净化的地方?再说,以我一米六八的个子,一张青黄的面皮,戴一付宽边近视眼镜,哪像倔强峥嵘的异教徒?还是回到现实吧。很好,看武侠片,操扁卦,跑步打拳踢腿,看刀光剑影微红湿血,虽然坐而论道,到底有些力的强度。
这“侠”之于我原来是很熟悉的,小时候听老人们讲过,长大来也读过几本书,看过几部录像片,什么荆轲、聂政、红线、三娘子,是有些悲壮苍凉,只是心向往而不能。看看自己,既无荆轲之胆,又无红线之捷,到深山老林寻访吧,青山隐隐,定是“不知所向”。各自去练吧,要是不慎走火入魔,到头落个半身不遂,口眼歪斜,连婆娘都讨不到,岂不冤枉!没有办法,只有退而求其次,在心底满足一回,说不定一高兴就拍翻几个茶杯,踢倒一把椅子。不妨学学东林诸贤的气节,于是邀约几个气味相投的同学,成天论时事,发感叹,聚集在临时工棚,喝八分钱一碗的清茶,抽六毛二的“甲秀”,预备“他时立朝好做个忠臣也”。
那时我们就有这种气概,“普天之下,舍我其谁”!我们四人成天形影不离,泡茶馆,抒豪迈,每天晚上二三点钟回寝室是常事。有人戏称我们是“四大金刚”,我们自称是“敢死队”。其时小三正在谈恋爱,他宁可跟着我们也不与女友比翼并蒂,惹得人家老在一边嘀嘀咕咕,好不自在。我们吃五谷杂粮,纵横开阖天下大事,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思的?可能因为太专注,不久我就在“敢死队”中修炼成了“老鬼”,俨然有这个“金刚集团”首领的味道。好似那年九月,开学后不几天,我们四个人又为家事、国事、天下事操劳了。我们来到指挥街“戏子”家中,泡上茶,坐下来唇焦舌敝。原来是计划讨论医学院课外活动小组文学社创作问题的,可隔壁的《霍元甲》总有一种穿墙逾穴的波长,搅得人心神不宁,话题自然难以集中,更何况——当然了,我们这个“集团”一贯的作风是信马由缰:闲谈、清谈、漫谈,一切都在有意无意间。
“哎,看惯了,”不知过了多久,小三发出了一声感叹。其实这已是停顿很长时间了。“有什么意思呢!”
“他们要看,”戏子说。他说他们。
“我说成都,”小三说。
“你这样说倒像真的,”善娃说。
“不是真的是啥?”小三说。
“我还以为你开玩笑,”我说。
“真的,”小三答道。
“你要多考虑,”我说。
“我考虑过了,”小三说。
“我们可以讨论讨论,”善娃提议道。
“又要讨论啊!”戏子说。
“不关你事,”小三说。
“只是不知道学校是否同意,”我说。
“到边疆有不同意的?”善娃说,“去哪儿呢?”
“西藏。”
“嘻嘻,西藏!”戏子突然笑起来。
“笑啥子!”小三瞪他一眼。
于是我们就展开讨论。
记得那年六月,小三在一次闲谈中好像说起过这事,难道两个月的暑期就拿定了主意?几天前返校时他好像也说过,也许是一种想望也说不定。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突然间就想到了西藏,并把它和未来联系在一起?西藏是什么?是个什么地方?大概跟一座雪山差不多,我想。不过话说回来,离毕业只有一年了,考虑一下毕业后的去向也未尝不可,只是小三谈起这事时总是很简约,翻来覆去就那几句,使人心中怀疑。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多少把握,暂时保持着沉默,戏子似听非听,还是善娃善于调动情绪,说应该考虑一下这事,他一个在新疆的朋友就说那边有很多空白,到那里可以施展拳脚。即使情况不妙,他说,退一步养精蓄锐将来如猛虎下山也说不定。“我们干脆一锅端到新疆算了,”他说,显然有些激动。
“去就去,谁虚呢?”我说,跟着也激动起来。
我们一时揣度起来,探究各种可能,那里似乎渐渐离析了地理的概念,像人一样获得了具体的形式,转瞬间便鲜明生动起来。“我还是去西藏,”最后小三说。讨论算是白费功夫了,我们冷静下来。回去吧,我、小三、善娃从指挥街出来,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沿着洒满梧桐树影的大街向西门走去。真是华灯竞放,天街如水,到处传来播放《霍元甲》的声音。那些挑竹篮走街串巷叫卖的人把篮子扔在路边,挤在人家门口看电视。我们一边走一边议论,直到学校,七八里路居然一点不累。
接下来不知哪一天,善娃突然宣布他要去新疆。这个善娃,也真是,事前不打个招呼就在同学中传开了。几个不明事理的人跑来问我,我说不知道。问的人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我问善娃,他说那晚上不是说好了吗?我怀疑那是心血来潮,不能作数的,可是看看善娃,倒像我有什么顾虑。
“老t,你也跟我们走吗?”这不,他反过来问我了。
“可能吧,”我说。
我能说什么?自己知道有些不尴不尬。每一种触发,每一次口误都可能要你付出终生代价,这就是我们的生涯。虽然那时从上到下都在高喊“开发大西北”,可对于活生生的人,毕竟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美好的前景展现在我们面前就像天边的晚霞。我不能贸然作出承诺,因此保持着沉默。没有办法,我在沉默中观察。以后一段时间,包括戏子在内似乎都在揣测我的用意。这不奇怪,以我“头儿”的资格也许我该去更边鄙的地方,但以中国之大,哪里还有我选择的余地?我故意做得讳莫如深,心里不断掂量着。“也许这就是老练吧,”我想,自己也有几分得意。一月十七日填毕业分配志愿表,我仍然不露声色,一副“阴险深沉”的样子。
毕竟纸包不住火,虽然分配志愿表填得乌七八糟,但临近毕业,各种压力已足以使之出现差池,老友间的长谈可能透出口风,不经意的一句言语也可能被看作一种表示。关于“支边”,那时无疑时髦——除非你三缄其口,否则任你如何吊诡都难以回避。在元月底的一次座谈会上,当大家谈性正浓时,我一时兴起张口说道:“去就去,谁虚呢?”“说定了?”“说定了。”我看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一次是无所遁迹了,我想。以前,他们大概以为我关键时刻俗起来,是为很我担心的。大家到底朋友一场,患难与共,半路丢掉一个可惜。戏子不去倒没什么,因为他是随意惯了的,如果他也跟我们一样反倒奇怪了。
有意思的是,这时一个外号叫“财神”的佛教俗家弟子也掺和进来,叫嚷着他要去青海。“财神”是我的朋友,人长得瘦精精的,有棱有角,由于比我年长一岁,便对我有耳提面命之功。他不知不觉渗透进我们的圈子,并始终保持着一种凛然的神情。“我要去青海!”他说,枯手攫取似地在空中做出一个有力的姿势。这一下好了,青海、西藏、新疆都有人了,四川不用说,美好的前景展现在我们面前就像天边的晚霞。毕业后的去向按理说是个人的事,但它一旦与事业挂上钩就不得了。你能说什么?去吧,边疆是有待开发的处女地,边疆是有待穿越的另一时空,何乐而不为?这之后,一种风声渐渐传来,说省高教局对我们的行动并不支持,说本省人才本省用,“要支边,甘、阿、凉也可以嘛”。如何是好?为达到目的,三月,我们急忙向院党委、团中央、教育部、卫生部写了一封信,恳请他们允许我们“支边”。估计这些信转给了西藏方面,西藏人事厅很快来电:“同意进藏,望与学校联系。”
这一回算是露脸了,学院支持我们,每个学生家长还收获了一份粉红色的宣传品,要他们向我们学习,“正确对待子女分配,”“支持他们到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医学系找我们四人谈话,你们怎么想的啊?有什么打算啊?如何说服家长的啊?(我说还没有说呢!)。我们原本无欲无求,倒是一次《党章》学习小组会上有人说我们“捞政治资本”了。别无所求的我们愤怒、抗议、贴倡议书,倡议党员同学和我们一道去边疆,“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亏得他们提醒,要不把这茬倒忘了。在一次聚会上,我说“我们走没关系,不过大家在一起说不定好一些”。我的意思是大家到一个地方比分散开来有利。对于这个问题,趁毕业到县上游玩时我们讨论了几天。善娃认为各人独当一面比吊死在一根绳子上好,我说各在一方天涯悬隔未必就佳。况且,我说,以戏子的力量让他留在四川恐怕难以预料。
“如果这边需要,老t你就留下来。”
这分明是一种嘲讽了,我心头有气便反唇相讥。于是再开会、讨论、筹划、争论,从新都到广汉,从广汉到成都,从寝室到茶馆,从茶馆到公园,两人吵,四人吵,白天吵,晚上吵,好像什么都考虑到了,又像什么都没有考虑到,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等忙完毕业时的聚会、照相、惜别、题字,八月二十日,善娃竟跟着一伙闯新疆的其他院校大学毕业生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成都。人去楼空,看着他从前住过的寝室满地狼藉,我油然生出来一种惆怅。一切都悬而未决,一切都有头无尾,而人已经走了。走就走了,有什么办法!于是,我,小三,“财神”匆匆收拾起行李,踏上西去的路途。我们买来一捆草绳,将书、被子、衣服一古脑儿装进几个纸箱,在一个赤日炎炎的下午由十几个同学陪伴着来到火车北站。汽笛一响,立刻引来了一片哭声,还有几双挥动着的手。我想那是小三的女友和他女友的女友了。坐在车厢向北的一个角落里,望着正在收割的金色田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2001年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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