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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十六
作者/陈友冰 南朝乐府·吴声歌 子夜歌(之十一)
高山种芙蓉,复径黄檗坞。
果得一时莲,流离婴辛苦。 但是,语言上的明白清丽,并不排斥情感上的婉转含蓄;抒情方式的自然率真,也绝不意味着表达方式上的肤浅和粗直。相反地,《子夜歌》中有的诗篇对人生道路、生活规律的高度提炼和概括,含蕴着极为丰富的人生哲理,这首《子夜歌》(之十一)就是如此。它透过形象的比喻,说明一个爱情上也是生活中的真理:爱中有苦也有甜,苦尽才会甘来。要想获得对方的爱,就不能怕挫折,怕委屈,就要准备历尽苦辛。这样得来的爱,才牢靠,也才会倍加珍惜! 如果说,诗的前两句是以比喻来叙述自己的爱情经历,那么后两句则是从具体事例中得出一个普遍性的结论:“果得一时莲,流离婴辛苦”。其中的“莲”又是一个巧妙的谐音和双关:它既是高山种芙蓉的结果,又与“怜”字谐音,暗示要得到对方的怜爱,必须经过“流离辛苦”的考验。“流离”是辗转奔波,“婴”是“加上”之意。也就是说,不只是辗转奔波,还要加上周折辛苦。其中的哲理内涵,已不只是爱情格言,也是人们对生活应有的态度。试想一下:那一项事业的成功,哪一座人生高峰的登攀,不需要付出艰辛的劳动?不需要“流离婴辛苦”?有个别到一般,由实到虚,善于从个人经历和爱情生活中提取出带有普遍意义的人生哲理,而且将这种哲理又通过生动形象的比喻表达出来,正是这首诗的成功之处! 子夜歌(之三十三)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是实写她的愁绪。这位女子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为何难眠?据女主人自己说,有两个原因:一是夜太长——“夜长不得眠”,二是月亮太亮——“明月何灼灼”。从表面三个看,这也不失为理由:夜长当然容易醒,月亮光太强往往难以入眠,周邦彦词中说:“月皎惊乌栖不定”。鸟且如此,何况人呢!所以这位女主人埋怨夜长、埋怨月亮,使她无法入睡,似乎是可以理解的太亮。但实际上,使她难以入眠的真正原因既不是夜长,也不是月明,而是那难以忍耐的寂寞和那牵肠挂肚的相思。因为“欢愉嫌时短,寂寞恨夜长”,正因为孤独寂寞才会觉得长夜漫漫,没有尽头。吴歌《读曲歌》中有这么一首诗:“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欢愉情浓之际居然希望黑夜连着黑夜,天永远不会亮。可见夜的长与短是随着人的情绪不同而不同的。至于恨月亮太明也是如此。苏轼的《水调歌头》曾道破其中的奥秘:“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怨月亮太圆,恨月光太亮,归根到底都还是在于人的别离和相思。苏轼的伤别是出于兄弟间的情谊,这首《子夜歌》的伤别是由于是出于男女间的相思。事不同而理同。透过她的怨夜长、恨月明,把她由于孤清独处所产生的幽怨和企盼情人不至的焦灼,含蓄而生动地表现了出来,这可称为实中有虚。 最后,还想提一下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那也是表现对情人执着思念的千古名篇。其中有两句:“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也是运用了悬想虚拟之法。诗人悬想自己的情人因为相思离别,一夜之间满头白发;情人也会惦念自己彻夜难眠,立在窗前细声吟哦。这可以和这首《子夜歌》对举:《子夜歌》是悬想虚拟男方对己的呼喊;《无题》则是男方悬想女方对己的惦念和愁容。从这当中,我们可以发现古代一些杰出的诗人是如何对民歌学习借鉴的,也能感到从《诗经》开始的这种悬想虚拟之法是如何的源远流长! 子夜歌(之三十五)
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
雾露隐芙蓉,见怜不分明。 这是一位女性在猜测和思索男方对爱情的态度。她本人是主动的、坚决的,情感上也是充满了欣喜。“欢”在此指男方,把男方称作“欢”,自己的态度和情感自明;“的的”即“昀昀”,清楚明白之意。“我念欢的的”,是她对爱情的表白。她不畏人言,也不囿于传统的封建礼教。作为一位女性,作出如此大胆主动的表白是异常泼辣又勇敢的。这种女性性格的塑造,对后来的民歌影响很大,如明代冯梦龙收集的民歌《山歌·劈破玉》中有这么两首: 结识私情弗要慌,捉着子奸情奴自去当。
拚得到官双膝馒头跪,咬钉嚼铁我偷郎!——山歌·偷 乞娘打子好心焦,写封情书寄在我郎标。
有舍徒流,迁配、碎剐、凌迟,
天大罪名阿奴自去认,叫郎千万再来遭!——吴歌·甘认 虽然女方对爱情如此积极主动、大胆明朗,但男方却在犹豫、延宕,含糊不清——“子行由豫情”。“子”指男方,“行”即行将、仍在。有的选本将“行”解释为“行为”,不确。“由豫”即“犹豫”这并非女方的多疑或误解,而是男方的行为让她得出这个客观印象。至于男方什么样的行为使女方得出如此印象,产生这种行为的动机和背景又是什么?诗中没有说,也无须说——这毕竟是首只有二十个字的小诗啊!清代学者施补华在谈到绝句这种艺术形式时,曾深感它天地的狭小:“离首即尾,离尾即首”(《岘佣说诗》)。要想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表现出深广的社会内容,就必须含蓄凝练,“必语短意长,而声不促,方为佳唱”(《岘佣说诗》)。在这首五言诗中,诗人在前两句运用对比的手法,表明男女双方在爱情态度上的差异,暗暗交代了使女方产生困惑和疑虑的原因,显得很含蓄;又让女方通过直接表白来突显这种差异,这样就省去了大量笔墨,又显得很凝练。不仅如此,这种“语短意长,而声不促“的绝句艺术,还表现在下面女主人困惑心理的处理方式上: 南朝乐府之前,要表现情人间的困惑或猜疑,往往是透过人物的行为和内心的表白来完成的。如《诗经·静女》中的“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薆而不见,搔首踟蹰”,就是通过约会时女方的躲躲藏藏,男方的挠头来有意表达他的困惑和茫然;汉乐府《有所思》则通过女方时而撕毁信物,时而缅怀往事,来表现女主人公情感上的把握不定。南朝乐府中的这首《子夜歌》则不同于上述的表达方式,它是通过比喻和双关这个渠道,让自己的疑虑暗暗地潜流出来。女主人公说自己此时心中的疑虑和把握不定,就像是雾中看芙蓉花,隐隐约约,模糊不清。这是个很精巧的比喻。之所以说它精巧,因为它符合受理生活实际:雾中看花,自然模糊不清。水边的雾气更浓,见莲自然更加朦朦胧胧。之所以说它精巧,更在于它准确地模拟出女主人公此时的心境:如上所述,女主人公对这场恋爱的态度是主动的,情感是热烈的,这表明她深深地爱着对方。现在她觉察到对方还在犹豫,由此而生困惑和猜疑,这只能说明她对男方满怀感情,对两人的结合也还没有失望,更谈不上绝望。因此,她既不像《诗经·氓》中女主人公那样决绝,也不像汉乐府《上山采蘼芜》中弃妇那样哀怨。她此时的心情就像是雾里看花,模模糊糊,似幻似真:要说毫无希望,她眼前毕竟有个可触可摸的实体;要说充满希望,它又忽隐忽现,模糊不清。所以说这个比喻是相当精当的。同时,这两句也是个巧妙地谐音双关:“芙蓉”谐“夫容”;“莲”谐“怜”。这种双关使女主人公上述心理在情感上更更丰满,因为“隐芙蓉”不仅是指情人的面容不清,也兼指他的内心难以捉摸,不知他作何打算,是否还真心爱着自己?“见怜”也不仅暗示对方的怜爱,还兼表达自己内心的悲苦。因为莲心是苦的,女主人公正是借莲子的生物特征来作情感上的自喻。明代伊世贞的《琅嬛记》曾引述过一个汉代故事:“汉有女子舒襟,为人聪慧,事事有意。与元群通,尝寄群以莲子,曰:‘吾怜子也’。群曰:‘何以不去心?’使婢答曰:‘正欲汝知心内苦’”。因此,通过上述的双关暗示,我们可以发现这位女性在爱情上不但大胆、主动,而且多愁善感,聪慧含蓄。这种深长的意味,也许就是施补华说追求的那种“语短意长,而声不促”的绝句意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