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秋声馆词话 丁绍仪

眉月

○宋代两师师
张子野师师令云：“香钿宝珥。拂菱花如水。学妆皆道称时宜，粉色有天然春意。蜀彩衣裳胜未起。纵乱霞垂地。都城池苑誇桃李。问东风何似。不须回首障清歌，唇一点、小于朱蕊。正值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盖为汴京妓李师师作。秦少游亦赠以生查子云：“远山眉黛长，细柳腰枝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城中，说与青楼道。看遍颍川花，不似师师好。”后为周美成所眷，为赋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耆旧续闻谓记徽宗幸师师家事，美成因是词几被谴，师师声价郑重可知。乃刘屏山汴都记事诗云：“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楼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是其末路仳离，与唐时泰娘绝相类。较明之王◆、汴玉京所遇尤不如。惟子野系仁宗时人，少游于哲宗初贬死藤州，均去徽宗时甚远，岂宋有两师师耶。

眉月

○赵植庭刘芙初词
词家萃于一榜，莫盛于嘉庆戊辰。如陶凫芗宗伯、周稚圭中丞、刘芙初太史与嘉兴钱星湖给谏［仪吉］、阳湖赵树三比部［植庭］、吴县董琴南观察［国华］、钱塘屠琴坞太守［倬］，均有词稿刊行。给谏词访之未获。观察词王氏词综已录。比部菩萨蛮云：“明金压绣鸳鸯锦。流苏宝帐栖香稳。三五月团栾。相思和梦圆。愁深眉黛浅。人隔屏山远。铃语五更风。烛残花转红。”雪影齐天乐云：“冷云一径飞琼屑，纷纷玉阶轻驻。冰镜空黏，霜花低，阁外阴阴寒Ё。荒苔故路。恐著到斜阳，便成烟雾。踪迹天涯，笼衣消息几回误。珊珊瑶认取。奈相思似水，清泪遥注。海月留痕，梨云款梦，合称清寒情绪。回阑曲处。看鹤影微茫，有人延伫。暗换晴春，几丝防做雨。”太守由翰林出尹仪徽，氵存擢九江知府，中年徂谢，人共惜之。有忆少年云：“沉沉桦烛，沉沉漏箭，沉沉春雨。茅斋最清绝，是幽篁深处。睡鸭香消添一炷。坐深宵、此怀谁喻。重帘且休卷，听琴语。”柳絮长亭怨慢云：“问何事东风吹紧。冉冉杨花、荡摇春暝。浅水斜阳，模糊心事更谁省。前尘如梦，休误把萍踪认。禁得雨丝丝，又点上离人双鬓。不定。让游丝挂住，黏著一重帘影。韶光渐老，浑不管黛眉啼损。记前度、三起三眠，早添了、十分幽恨。只万种春愁，却笑桐绵无分。”

眉月

○沈宛词
国朝词人辈出，然工为南唐五季语者，无若纳兰相国［明珠］子容若侍卫。所著饮水词，于迦陵小长芦二家外，别立一帜。其古今体诗亦温雅。本名成德，乾隆中奉旨改性德。登康熙十二年进士。时相国方贵盛，顾以侍卫用，趋走螭头豹尾间，年未四十，遽亡。后相国被弹罢黜，侍卫之墓木拱矣。往见蒋氏词选录吴兴女史沈禦蝉［宛］选梦词，谓是侍卫妾。其菩萨蛮云：“雁书蝶梦都成杳。云窗月户人声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闺中有此姬人，乃诗词中无一语述及，味词意，颇怨抑也。

眉月

○蒋垓兄弟词
吴门园亭以蒋园为胜，乌目山人王、林屋山人王存愫均为绘图。国初蒋君兆侯凿池时，获一石，上刊绣谷二字，遂以名园。赋百字令记其事云：“小园修葺，有碍锄横石，惊教扶起。洗剔土花碑字露，绣谷原来汉隶。笔势离奇，乃痕斑驳，古物令人喜。但无题款，不知遗自谁氏。多应以谷称园，当年胜赏，似绣春光丽。与废无常行乐好，老我菟裘柳寄。韵事宜传，佳名竟借，重嵌悬崖里。客来休讶，古今迁变多矣。”二百年来，名园迭起，如吴氏之拙政园、刘氏之寒碧庄、黄氏之五松园，春秋佳日，纵人游观，独绣谷名最著。然苏城士大夫不仅以宴乐豪华相尚，如施棺、送药、育婴、放生诸举，亦莫不争先恐后，乐于从事。兆侯族兄钅享庵育婴堂成志喜，金缕曲云：“千古伤心事。为饥寒、抛儿掷女，路衢骈死。堂建吾乡婴育久，狭隘何能遍济。绵力倡、幸多同志。代泣呱呱陈召杜，广规模、愿借元都地。真父母，听公议。聿新堂构恢条例。自此后、孩提有养，不戕生气。仁政宜为天下法，悉幼人之幼矣。隔天属、暗挥悲涕。安得人人宽俯育，纵堂开、没个婴儿弃。吾见此。秘狂喜。”自经兵燹，恐已不能如旧，故家亭榭，鞠为茂草者，更不知凡几。闻绣谷、拙政园均经贼穴，幸无恙。余乙丑旋里时，虎邱胜迹仅存千人石与如椎一塔而已。兆侯名垓，顺治十六年会试副榜。钅享庵名德，顺治十八年进士。词均庸俗，然不当以工拙论。录之俟有志名园善举者得所考镜。

眉月

○高丽史乐志词有误
宋时高丽来朝，赐以大晟雅乐。故高丽史乐志多录北宋人词，其词多词律所未收，语则颂美居半，间有似屯田体者。惜余前在楚中所见，与近日大儿都中所购，均系钞本，讹脱不可胜计，无可校勘。如庆金枝云：“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折空枝。一朝杜字才鸣后，便从此、歇芳菲。有花有酒且开眉。莫待满头丝。”较子野词前后结均少一字，前段第三句不叶韵。前质诸赵丈艮甫，谓折字乃以入作平，至结句与子野词异，当是另体。玩上下文义并无脱字。又迎春乐云：“神州丽景春先到。年年是韶光早。园林深处东风过，红杏里，莺声好。漠漠青烟迷远道。触目是、绿杨芳草。莫惜醉重游，逡巡又、年华老。”较美成、西麓词前段第三句少一字，且不叶韵。较珠玉、乐章词后段字数多寡回殊。又荔子丹云：“斗巧宫妆扫翠眉。相唤折花枝。晓来深入芳菲里，红香散、露在罗衣。盈盈巧笑咏新词。舞态尽娇姿。袅娜文回迎宴处，簇神仙、会赴瑶池。”宋时小令前后相同者多，乃后结独少一字，似系讹脱，聊举一二，以概其馀。

眉月

○清僧道词
本朝诗僧甚夥，词僧则少，羽士词尤罕观。馀辑词综补，仅得数人。桐城僧宏智字药庵，忆秦娥云：“花如雪。东风夜扫苏堤月。苏堤月。香销南国，几回圆缺。钱塘江上潮声歇。江边杨柳谁攀折。谁攀折。西陵渡口，古今离别。”荆溪僧超正字方竹，过废园江城子云：“竹篱花径小山幽。碧云浮。澹烟收。犹记当年，歌啸每临流。芳草无心随处绿，人去也，恨悠悠。飞来粉蝶弄轻柔。漫凝眸。上心头。惆怅今番，不似旧时游。人世茫茫浑似梦，聊一枕、学庄周。”吴僧果心字得源，夜闻邻家度曲西江月云：“何处欢声隐隐，夜深偷谱宫商。遥怜莺舌啭新簧。袅袅如丝轻。月底不堪呜咽，风前更觉凄凉。隔墙犹自断人肠。何况酒边低唱。”吾邑僧明瑜字昀熙，三部乐云：“极目烟汀，有几点白萍，几枝红蓼。翠盘欹侧，已报藕花衰老。梦回冰簟凉生，怎铜壶滴尽，银屏难晓。芳期易负，又过针楼乞巧。试听井梧叶坠，似西风有意，教人知道。那更石台蛩语，珠帘萤绕。是谁家、疏パ频捣。惯禁受、月昏云悄。归雁到也，早勾起离愁多少。”又吾邑明阳观羽士荣涟，字泉，少年游云：“荒亭自署草玄居。剥啄近来疏。瓶养幽花，栏栽细药，清课莫教虚。芳丛时见蝶蘧蘧。竹牖夕阳馀。饭毕徐行，诗成独立，兴饲盆鱼。”尚有宜兴僧随时、江都僧大宾、常熟僧能印暨羽十魏瓠、王至淳，词均平平，存其人而已。王氏词综所录，亦不及十人，中如宜兴僧宏伦眼儿媚云：“似水官衙夜无聊。烛ㄠ水沉消。故乡秋老，天涯人去，明月今宵。来朝准趁吴娘棹，灯火过虹桥。松陵江口，估船相并，篷背吹箫。”似非禅门本色语。

眉月

○王衍梅词
会稽王笠舫明府［衍梅］，以嘉庆辛未进士出宰武宣，未向罢官，卒于粤。著有绿雪堂诗词，绵丽不让冯柳东大令，而笔势尤矫健。忆雪水龙吟云：“海南只是沉沉，更无柳絮因风起。东风渐紧，西风渐薄，转添暄意。竹密无声，云松有缝，岁云暮矣。把诗人兴会，酒人滋味，都担阁，长空里。遥忆江南北际，正纷纷、银沙乱坠。帘前红袖，灯前白发，似嗔还喜。飞舞襟情，聪明心性，几曾憔悴。恁天涯怅望，单单苦雨，做离人泪。”读吴梅村雁门尚书行满江红云：“明季英雄，孙白谷、千秋健者。天不管，燕都亡矣，雁门破也。公子才驰襄府蜡，参军已殁潼关马。痛一般阁部旧精魂，梅花下。九江火，红乱洒。二王血，头当借。算钟鸣漏尽，酒阑灯ㄠ。直北风高鼙鼓急，江南月冷笙歌乍。黄河远上客心悲，哀弦写。”

眉月

○戴鉴泼墨轩词
近于坊中见泼墨轩词，为济宁戴石坪［鉴］作。春日过带桥浣溪沙云：“路转平林一径遥。炊烟过午未全消。短垣几簇露花梢。桑圃雨晴鸠妇喜，麦畴风暖雉媒娇。夕阳明处水准桥。”经倚虹园，踏莎行云：“芳草盈堤，垂杨绕岸。殷红浅碧谁家院。游丝百尺袅斜阳，依依似逐东风转。尘满银筝，屏闲绣扇。珠帘翠箔深深掩。画堂春昼静无人，杏梁睡稳双飞燕。”二词颇具画意。

眉月

○郭辅尧词
吴门蒋重光词选录郭辅尧踏莎行云：“珠露催凉，金风荐爽。纱窗日映茱萸网。轻罗扇子怕寒蛩，自伊啼彻辞侬掌。红树阴疏，苍葭水广。一绳雁字人人想。谁知入骨是新愁，原来秋在心儿上。”辅尧里字无考，末二语即“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意，一经运用，弥觉新颖。视山谷“门里安心，女边著子”句，雅俗相去霄坏。

眉月

○钱勖词
二十年前，见余友钱揆初［勖］虞美人词云：“莺魂蝶梦凄迷甚。瘦到梨云影。一番风雨一番晴。有蘼芜，绿遍短长亭。惜花爱傍花阴立。花落人知惜。惜无人惜惜花人，依旧空闺，寂寞度芳春。”爱而录存，久不复省。君旋举乙卯京兆试，官中书，以军功擢知府。乙丑春馀归省松楸，于李伯师［鸿章［苏城节署匆匆一晤，拟索其词稿未果。方谓重见有日，未几君故，闻之怃然。幸前词未饱蝉肠，虽非全豹，足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