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秋声馆词话 丁绍仪

眉月

○詹天游清平乐
天游又有清平乐云：“醉红宿翠。髻乌云坠。管是夜来浑不睡。那更今朝早起。东风满搦腰肢。阶前小立多时。却恨一番新雨，想应湿透鞋儿。”词意殆有所讽。乃乐府纪闻，谓见一妓状立厅下，遂赋此词。洵如所言，有何意味。诗馀醉则注为童瓮天作，谅系流传之讹，均未足信。宋以来说部书，往往将传闻异词叙为实事。余友杨卧云读欧阳公归田录，司马温公纪闻，所载寇莱公、曾子固事，力證其误。二公尚尔，其他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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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忠烈伟人词
世人动以词为小道，且以情语艳语为深戒，甚或以须有关系之论，概及于词。抑知夫子删诗，以二南冠首，岂无意哉。正惟家庭之内，情意真挚，充类至尽，而后国治天下平。况离骚之芳草、美人，即国风之卷耳、淑女，古人每借闺以寓讽刺。词之旨趣，实本风骚，情苟不深，语必不艳，惜后人不能解不知学耳。就明而论，词学几失传矣，而词丽制，半出自忠烈伟人。如赵忠毅［南星］立朝侃侃，以忤魏忠贤削籍谪戍，有杨花次章质夫韵水龙吟云：“春来忒觉愁人，乱红已是翩翻坠。杨花更惨，连空映日，撩人情思，飞过高城，寻来小院，从教门闭。偶风乍定，商量暂住，低飞燕，还扶起。何处疑花乱玉，几曾堪、髻簪衣缀。兰闺人倦，多愁牵梦，难成易碎。小玉声喧，晴天雪下，香阶无水。忆辽西何处，神魂荡漾，暗抛红泪。”范中丞［文光］巡抚川南，殉明难，有再赠梁姬，浣溪沙云：“夙世刚修半面缘。西风吹上五湖船。秋来瘦骨倍堪怜。痴想只教魂孟浪，閒情对影留连。相思同入药炉煎。”又如陈忠裕［子龙］、吴节湣［易］、夏节湣［完淳］，皆以明亡殉难。忠裕浣溪沙云：“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澹帘钩。廿年旧恨上心头。”千秋岁云：“章台西弄。纤手曾携送。花影下，相珍重。玉鞭红锦袖，宝马青丝。人去后，箫声永断秦楼凤。菡萏双灯捧。翡翠香云拥。金镂枕，今谁共。醉中过白日，望里悲青冢。休恨也，黄莺啼破前春梦。”吴节湣一剪梅云：“红染青枫白露霏。江上鸿栖。城上乌栖。扁舟独自倒金卮。霜下花稀。月下星稀。世事纷纷总弈棋。颦也西施。笑也西施。坠欢如梦更休提。羡煞鸱夷。恼煞邸夷。”夏节湣忆王孙云：“孙帘斜卷翠鬟垂。晚日重楼人未归。细按红牙懒画眉。影徘徊。一种东风几样吹。”卜运算元云：“秋色到空闺，夜扫梧桐叶。谁料同心结不成，翻就相思结。十二玉阑干，风灯明灭。立尽黄昏泪几行，一片鸦啼月。”之数公者，皆胜朝有数人物，乌得以艳词少之。彼杜于皇、沈天羽、李笠湖辈，街谈里语，填塞满纸，乃自诩为意新句奇，是诚词家之蠹，其窃名一时，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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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词误作铁铉
建文中，燕师起，铁尚书［铉］力守济南，殉难最烈。明词综录公浣溪沙云：“晚出闲亭看海棠。风流学得内家妆。小钗横戴一枝芳。削玉梳斜云鬓腻，镂金衣透雪肌香。暗思何事立斜阳。”按是词见花庵词选，为五代时李作，或者公喜其词，曾手书之，后人不知，误为公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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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与文徵明词
文衡山待诏题宋高宗赐岳武穆手诏石刻，满江红云：“拂试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高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岂不念，疆圻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余尝谓高宗非昏庸之主，武穆又深荷眷顾，桧何人斯，敢于擅戮，高宗亦竟不问，与待诏之意正同。至寓议论于协律中，尤觉激昂慷慨，读之色舞。古今词话言：待诏素性不喜声妓。祝枝山、唐子畏邀登画舫，预匿二姬，出以侑觞。待诏愤欲投水，乃别乎小艇送归。此与吾乡倪云林高士传有洁癖，偶眷一妓，虑其不洁，令之浴。浴至再三，而天明矣。同一言过其实。抑知二老风情，正是不薄。云林，江城子云：“窗前翠影湿芭蕉。雨潇潇。思无聊。梦入乡园，山水碧迢迢。依旧当年竹乐地，香径杳，绿苔饶。沉香火底坐吹箫。忆娇娆。想风标。同步芙蓉，花畔赤阑桥。渔唱一声惊梦断，无处觅，不堪招。”待诏南乡子云：“雨过绿阴稠。燕子还来认旧游。日暮重重帘暮闭，悠悠。残梦关心懒下楼。芳草弄春柔。欲下晴丝不自由。青粉墙西人独自，休休。花自纷飞水自流。”此岂规行矩步人所能为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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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小词
吴江叶仲韶水部［绍袁］，国变后披缁行Т。传有甲行日注，内记乙酉九月初四日过石门，初五日至一华庵，初十日独步庑间，日残帙中一小词，回想太平时序，儿女柔情，不觉销凝久之。词云：“韶光悄悄溶溶处。半是落花与飞絮。人静画长，重门深闭，闲倚疏帘无语。画屏春梦正来时，上苑东风又归去。燕子泥香，游丝日暖，一霎蔷薇红雨。”按调似夜行船，而前后段次句不作上三下四句法，后段起句亦不押韵，不知谁人所作。明人于词调每每任意出入，姑录之以俟世之审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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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秋声馆词话·卷十 丁绍仪
○杨传第词
人生百行，首重忠孝。比年贼氛未靖，以忠节报者，已不知凡几。独孝子即承平时，综各省所举，岁不过数人。其间肱庐墓，或犹有务名之心，能不系情妻子捐生以殉者，世不多觏。近有阳湖杨听胪［传第］，己酉举于乡，贫甚，幕食汴中。值贼陷京口，迎母避乱，居汴城外之黑冈。辛酉秋，撚匪掩汴，孝廉闭城中不得出。贼退，知母被戕，一恸几绝。日哎血升许。越八日卒，或传仰药死。海蕙田都转［钟］为赋杨孝子行，谓“铮铮奇行，足光青史。”近得刘云樵观察书，言已为之请旌矣。孝廉著述颇富，馀见其齐天乐云：“秣陵往事成惆怅，婵娟月明千里。曾照人来，不教人去，中味怨他江水。去时容易，怎消息参差，误人如此。扪遍阑干，晚来认取指痕细。旧欢竟如梦里。馀香凝彩笔，休问蛾翠。车走雷声，衣黏花影，仿佛灵俦徙倚。芦花风起。趁月地飞回，旧歌燕子。几度思量，去来扌弃不是。”当是金陵陷时有慨而作。其他诗词，吾郡多好事君子，谅有为之收辑者。又余友赵一清茂才［母音］，平时事亲诚谨，无他异。庚申邑陷，奉父［俊］匿乡之谭村。贼至，已舍之去，见父被掳，急前请代。贼并絷之，遂大骂。贼怒，缚之柱，骂益厉。刳腹剖心，备极惨毒。其兄少仙明经［丹成］，余表妹婿也，见之愤甚，亦大骂，与父同遇害。表妹毕氏挈一子一女，偕夫姊程赵氏，均投河死。姊之夫附生程正谔［钤］，亦死于贼。今存茂才妻陈氏，孑然孀守，家无人矣。忠义局请血阝，率类举姓氏，于死事状未必详叙。馀恐久而泯灭，附志于此。同一死贼，似茂才兄弟，加人一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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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希闵词
新城杨卧云中翰［希闵］，好聚书。手选历朝诗词为诗轨、词轨，加以评断，用力可谓勤矣。丙辰丁巳间，贼扰建昌，集数百人成一旅，屡与贼战。时江闽兵屯垒相望，无有以一矢遗贼者。逮新城再陷，家毁力竭，始间关赴闽，藉笔耕饣胡口。馀初见其痛饮词，心仪之久。乃握晤，发已苍然，然英气犹勃勃也。兹录其登邵武熙春山，忆江南云：“登楼望，斜照隔乡关。疏树淡烟笼雉堞，晚钟清磬接鳌山。飞鸟几行还。”舟次邵武大乾，谒隋守欧阳公祠墓，好事近云：“岚气湿衣衫，山锁一湾寒碧。中瘗隋朝忠骨，荐牲磬盈百。坟前翁仲已颓唐，灵爽尚凭式。欲就蓬窗高卧，奈滩声呜咽。”按欧阳公名，官温陵守任满归，值隋亡，耻事二姓，全家沉于大乾里。人为葬山之阳，立祠祀之，祈梦奇念。事见邵武府志，正史失载。独刘起潜隐居通议，所述大乾梦录。谓爱山水清秀，盘桓久之。已而舟溺，葬其地，遂著灵应。语与志异。以是知古来忠烈，湮没不少。即如中翰不克少展所学，埋头故纸中以老，馀不能无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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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起士词
国初赵天羽给谏［起士］，由副贡生官交城令，寇盗充斥，设计平之。内擢禦史，迁给事中。所著万青阁词，多侧艳体。余独爱其登晋阳城楼点绛唇云：“独上危楼，茫茫不辨天南北。孤城屹立。山色周遭碧。狐突千峰，多少豺狼匿。西风急。数声簟篥。一抹寒烟白。”临关，偷声木兰花云：“邯郸古道临驿。回首太行青历历。极目苍凉。曾是中原旧战场。可怜鬼火明如豆。一派西风黄叶瘦。听彻三更。呜咽城头冻角声。”甲寅元夕，浪淘沙云：“望远思腾腾。烽火心惊。极天士马正纵横。却喜海阳今夜月，还似承平。巷陌更添灯。春满山城。画图人醉水晶屏。侧听谯楼楼上鼓，刚打三更。”吴宫怀古，虞美人云：“苏台零落荒烟断。鹿走长洲苑。西风吹冷馆娃宫。惟有藕花、愁对夕阳红。胥门抉后涛声怒。山鹧啼何苦。吴亡越霸不须哀。又见会稽、一炬楚人来。”冬夜宿北顶僧舍，相思引云：“霜落疏林朔气浓。短篱黄叶吼西风。酒寒灯烬，响彻隔墙钟。不辨狂沙连塞白，惊看野烧接天红。虎蹲狮踞，直北是居庸。”玉笛金笳，别饶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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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大臣词
韩忠献、赵清献、范文正、李忠定，为有宋一代名臣，而词采流传，如“愁无际，武陵凝睇，人远波空翠”，“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与“宝瑟尘生，金雁空零落”，“怅青春又过，年年此恨，满东风泪”等语，足与勋业并昭千古。我朝如汤文正［斌］、陈文贞［廷敬］、陈勤恪［鹏年］、文章经济，媲美前贤，亦有词句流传。文贞红窗听云：“玉轸霜弦欣暂倚。更何必、碎从燕市。窗灯帘月闲相对。觉吾将老矣。目送手挥聊复尔。正良夜、碧天如水。漏声初起。征鸿过尽，奈乡愁难寄。”文正秋日閒居满庭芳云：“云澹霜洲，雁飞葭蒲，两行烟树柴门。纸窗茅屋，秋气映朝暾。壮岁归田赋就，閒居好、高卧邱园。耦耕侣，荷锄问讯，红叶认山村。漫论。今古事，柴桑谷口，往迹犹存。任茶香竹里，酒沸松根。倚枕清眠初觉，东篱看、菊蕊堪餐。凭阑坐、南华一卷，讽咏到黄昏。”勤恪寒夜对酒浪淘沙云：“残月转新晴。夜静寒生。霜花如雨扑帘旌。最是高堂今夕梦，暗数归程。无计破愁城。蓦地心惊。十年宦海竟何成。纵使围炉还对酒，到底凄清。”或鄙词为小道，无足称者。抑知古今名臣，每多寄与，不仅欧苏两文忠，足占词坛俎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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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赓词
宋时闽中词人辈出，明以来几成绝响。近日始有人习之，省以外，仍寥寥也。独瓯宁许克孳明经［庚］，酷嗜倚声，所著梦月山馆词，蝶恋花云：“闷掩闲窗消永昼。小小蛾弯，绿得愁痕皱。人在子规声里瘦。落花几点春寒骤。坐拥博山熏翠袖。燕姹莺娇，不管侬亻孱亻愁。拍断阑干吟未就。鹦哥惊醒将人咒。”新燕，卜运算元云：“门巷尚依稀，满地芹泥润。旧梦卢家记不真，飞向帘栊认。花影掠红襟，已是黄昏近。不见楼前翠袖人，楼外红成阵。”十二月望夜，西子妆云：“风炼霜华，烟凝星影，醉后酒襟寒浅。夜深犹自凭危阑。怅苍凉、旧时庭院。圆蟾又满。问一岁、团圆几遍。算今年，尽者番圆了，明年重看。罗浮远。野鹤飞还，寂寞关山怨。樽前才听话将离，奈青毯、更教人恋。吹残翠管。怕回首、茶烟消黯。且围炉，重梦梅花未晚。”于声华歇绝时，独寻坠绪，可谓有志之士。后游武夷，登绝顶，失足坠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