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琐忆 胡迎建 1960年,蒋介石叫嚷反攻大陆,局势顿现紧张。有一天夜里,星子县教育局领导向全校(星子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师生传达中央文件,我父亲与母亲都被禁与会,父亲叫我去偷听传达。我隐隐感到,我们的家庭出身不好,是共产党不信任的人物。 那时学校时常要学生填表,需填家庭成份,父亲说要填地主成分。这使我小时候心灵蒙有羞于出口的耻辱,从此,家庭成分就象黑锅背在我身上。从父母那里得知,我老家益溪舍曾有十六亩土地,土改初划的是中农,土改复查时改为地主,遂牵连二代人。后来听我初中数学老师说,她家在蓼花乡,仅五亩地也划为地主。 父亲1945年8月毕业于国立十三中,1946年下半年至次年上半年在星子中学教书,曾报考中央大学,未考上,便由安徽军医院院长、姑父刘孟郡介绍,到国防部联勤总部84医院(今樟树市内)当了半年政工干事。做这半年事,为自己一生留下了历史污点。 1965年,我升入星子县中初中部,父亲在县供销社作主办会计。有一次父亲说:我们的子女再会读书,将来也上不了大学,你以后就跟我学做会计。我嗯了一声,心却想,一辈子在星子做会计多乏味。我将来要读大学,到外面做事,把父母接外地享福。 文革伊始,我母亲被揪斗,戴了漏划地主的帽子。说是解放前几年,父亲在外,母亲嫁到胡家,虽有祖母在,但患偏瘫,一定是母亲当家,应戴地主帽子。我全家一度被赶出门,让人挖地三尺,唯恐埋了变天账,哥哥被反剪着手吊起来。一天晚上,父母将家藏的祖父瓷象等文物全抛到医院南面的水塘里。 父亲也作为“漏划历史反革命分子”被揪出,戴上了国民党军官的帽子和用铁丝绕成的眼镜圈游街。次日,父亲跪在批斗台上,被人打得眼青鼻肝。家被反复抄过,一天半夜,县供销社徐贤达带了一班战斗队来我家,把砖砌的灶台也翻了,看看有无罪证发现。滑稽的是,第二天,这位革命者也被揪出批斗。 当时父亲在县西山气象站一带种了菜园,都是他在一排排坟墓之间开垦出来的,种得最多的是棉花,因为棉花收购价较高,比较合算。夏日,我们常顶着强烈的太阳光去摘棉花,早晚挑粪浇水。有一次,父亲用小玻璃瓶装了九十元钱,带我去埋在棉花地,并作了记号,后来差点刨不到,到处挖,才找出来,又埋到坟墓旁边一一棵树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家反复被抄,怕这点卖棉花的钱也被抄去,埋到野外才放心一些。 我对打打杀杀的文攻武卫不感兴趣,就退避三舍作逍遥派。父亲为我找来字帖,一本是楷书柳体,一本是草书《千字文》,买来毛笔,要我在家学写毛笔字。那时羊毫笔很便宜,但好的少,狼毫笔大号、中号贵,小号还算便宜,于是我用羊毫写大字,用狼毫写小字。父亲的书法很好,在县城公认排名第三。我初写时,整个字的结构总向右上方倾斜。有一次父亲下班回来,见状勃然大怒,一巴掌打过来,我顿时眼冒金星,我从此临摹再不敢苟且。有时父亲带我去他单位,为造反派抄写大字报。有时父亲为母亲写申冤书,要我代为抄写。 我曾与一同学在县工会图书室偷了一批图书,有小说、散文集,均是解放后出版的书籍。父亲发现后,又一批批将其卖给废品收购门市部。他担心抄家时被发现,给家里带来祸害。他还觉得,对我们而言,读书再也没什么用了。多年以后,我在型砂厂劳动,他劝我不要光看古人的书,要学一些社论文章,说这些东西还有些用,古人的书,读了没用。 父亲生性高傲,善于讲谈辩论,但脾气急躁。历经政治运动,特别是文革,父亲变得几近惊弓之鸟,在外特别谨小慎微,从不多言,所以一直没有把柄被人抓住。只有一次,当时被管制的舅父徐奠磐从关押中逃出,先到星子,父母留他一晚,被人告发,反复作检讨才过关。文革期间,一有风吹草动,父亲就预言对他会有什么动作。有的预言是对的,有的是过于着急,有时是近于钻牛角尖。 我下放在隘口公社大鹿湾作知识青年时,常参加大队举行的批斗地富反坏分子大会。批斗之后,便有人高呼“地主富农子女滚出去”。我内心打鼓,是否自己也要走出批斗会场,幸好另有一下放干部,他家里也是富农成分,他不走,我也不出去。 我们知青点有个知青,本是造反派参军,后被开除回来,其父作为漏划的工商业兼地主在城里挨斗,他却在乡下打地主富家以表现自己进步。我对此很不理解,这种事我做不来。当时一个生产队长,见我劳动卖劲,人又诚实,说要让我做赤脚医生,后来有人到县里,得知我父母均为三查对象,只好作罢。星子县城东有一座梯云塔,当时县革委会指挥一批三查对象,腰绑一条绳带,爬上塔,硬是将七层宝塔一层层折毁。塔上的厚砖是以糯米掺石灰粘合的,非常坚硬,竟被铲开,废物利用,用其砖块建成县剧院,当时是作农业学大寨展览馆用。星子县是江西省两个“大寨县”之一。 1971年,我上调到石粉厂,其时父亲已解放,被安排在食杂品公司商店当营业员。我学了点儿广告宣传画的画法,父亲要我为商店大橱窗画广告,有四特酒、李渡高粱酒等图案,配以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不久,哥哥也上调到九江搬运公司。父亲开始为我们的婚事着急,当时有工作的女性,难得瞧上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记得父亲曾到乡下为哥哥找过一袁姓女子,未谈成。 清理阶级队伍时,父亲战战兢兢挨过一年,1972年4月被供销部门开除公职,遣送原籍都昌苏山益溪舍劳动,不戴帽子,以工分自养。没有了工资来源,他伤心恸绝,计划把两个弟弟也带回老家种田,但母亲不同意,说一旦下去,再想上来就困难了。这年春天,大板车将几件旧家具载到船码头,一只小帆船,载着父亲与送行的供销社副食品公司黄主任与我三人,在波浪间颠簸而行。到了都昌苏山公社马鞍山,村里人安排了一些人帮着把家具行李挑到益溪舍村,我则乘船返回星子。 父亲在乡下独自一人劳动,有时看守瓜棚,有时在工地上帮助煮饭。一有机会请假回县城,他的第一要事就是到县落实政策办公室上访。办公室主任姓万,原粮食局的局长。父亲每次带着乡下的土产万主任,他都说些模棱两可的敷衍话,让人觉得,他在尽力办,事实上却很难,弄得只好一次次送礼,一次次失望与企待。其实,大环境未改变,万主任也帮不了什么忙。 因父亲的牵连,我于次年春也被发落到型砂矿劳动,理由是石粉厂产品难销,不需要那么多人。我在石粉厂是守纪律、有文化的青年,却被排除出去,不禁放声哭了一场,醉倒在欢送宴席上。 在型砂矿,我受到最繁重体力劳动的折磨,自卑而情绪低落。为了调到县城一家新创办的工艺厂,我在回城休假时,不止一次晚上徘徊在轻工局领导的窗外和县砂石公司领导的窗外,因为公司领导不同意放我走,说那么多贫下中家子女不调,怎么能调地主子女,我真恨不得用一颗手榴弹与那一家子人同归于尽。文革中,凡出身不好的人,无论多么渴望求知上进,但周围环境还是要视他们为异类,受到歧视者,失去前途。我们一家人也不例外,见到共产党员,往往畏而远之。我对父亲有些埋怨,怪他不为我找人。有一次夜深二点醒来,我发觉父亲没有睡,坐在那里发呆。从此我理解了父亲的难处。我学写旧体诗,也始于此时。我不懂平仄,父亲告诉我,音读得上去为平声,读不上去为仄声。这两句话点拨了我。 四人帮倒台,高考恢复,大姑母鼓励我报考,父亲则半信半疑,不相信有这样的好政策。当时单位不同意我投考,父亲叫我去找县教育局长胡华桐,临考时才获单位批准。但此年落榜。次年再准备,临考前几天,父亲将他上班的菜市场腾出一角,让我在那里复习,其时天气炎热,父亲用凉水把地面淋湿。那年本科线340分,我考了350多分。一些人已经拿到本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的通知书却没有任何音信。我急得患了大病,父亲打听到省高招办设在景德镇,心急火燎乘班车赶到那里,找到县教育局长彭青云。彭答应帮助录取到九江师专,但这不是我的心愿。为了脱离苦难的砂山,虽不乐意,我还是去了。 那年我与妹弟均考出了一定的水平,在县城传为佳话。此事改变了父亲的工作,1978年8月被调任星子县中教书。父亲不再被视为一个普通职工,精神抖擞。校领导让他挑选教语文还是英语,他选择教英语,认为语文谁都可教,而外语可因难见能。随之而来的是紧张的备课,常常忙到半夜,其时是知识份子扬眉吐气的年代,尽管艰难,父亲内心充实,情绪是愉悦的。 我在九江师专读书时,有一次被小偷偷去钱财衣物,父亲闻讯后,急赶到九江探望。当时他身体不好,我陪他去一家医院检查了身体。1981年夏,父亲参加了高考命题组,在杭州的命题工作完成后,还到绍兴游览一回,这是他1949年后第一次出省观光。 1983年底,父亲退休了,我劝他写写毛笔字,颐养性情,但他未能坚持,而是养鸡种菜。一年后,县长段德虞嘱我将父亲聘至县志办,从事县志的编纂,负责建置沿革、商业、财政金融等卷的统稿工作。1985年我考上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在省古籍办工作,计划写一篇星子出土宋版书的考据文章。急于看到我出成果的父亲,到县文物站,恳求借出此书,送到南昌让我复印。但我并不领情,反怪父亲不必为我的事情操劳奔忙。父亲于次日返回星子,我心中难过,后悔不该责怪父亲。 1990年《星子县志》出版后不久,父亲即患柏金森综合症,时常叫头痛,但他意志还是异常坚强的,在病榻上写了二十多首诗抒怀言志。其《病中》诗云:“药到病难除,怕死不丈夫。天数既定矣,何必强留乎?”又有《偶成》:“妻子可怜耳深聋,我瘫不动若龙锺。相看默默各流泪,多情言语却难通。”最能说明他个性的的是《无题》诗:“性嫌阿谀憎奉承,生平惹得路难行。多年革命被限制,四载牛栏见实情。运转瀛寰人德改,成林子女各能行。眉须斑白阳光暖,恶疾罹身人不惊。”父亲坚强地熬到八十三岁。父亲一生没有留下多少物质财富,却留下无比宝贵的精神财富,他的品德、为人,将永远值得我们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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