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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新韵”貌似版本很多,最极端的版本是完全取消入声,以普通话定音的版本,也有一些保留入声,对韵部进行调整的版本。有中华诗词学会搞的,也有别人搞的。目前来看,不管哪个版本的“中华新韵”,在真正的诗人中几乎没有市场,但由于中华诗词学会的支持,所以在老干部、部分诗词爱好者及某些名人、官员中,有一定的市场。因为我的诗词在形式上甚至内容上看起来比较“新”,因此有人想当然地认为,我是“中华新韵”的支持者,这完全是误解。我对“中华新韵”向来持反对的态度,说说理由。
“中华新韵”的本质,是让诗词的平仄、用韵跟着口语走。口语是一个时期大家说话的实际发音,是一个最活跃的东西,它始终在变。字典在一定程度上有定音的作用,但实际上字典也管不住口语。因此,字典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修订一次,以跟上口语的变化。字典与口语不一致的情况时有发生。比如,玫瑰的“瑰”,大家都读仄声了,字典里还是平声;静悄悄的“悄”,大家都读平声了,字典里还是仄声。谁错了?肯定是字典错了。你不能说是大家都读错了,要回到字典,那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有10%的人这样读,那是这10%的人错了;只有60%这样读,甚至也可以说是这60%的人错了;当90%甚至99%的人都这样读,那就不是这90%甚至99%的人错了,而是字典错了,字典需要修订了。这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口语这东西,始终是在变化的,隔几十年,几代人,对某些字的发音就变了,平仄有可能就反过来了。因此,如果诗词的用韵跟着口语走,那就得像字典一样,几十年修订一次,否则的话,就跟不上口语的变化,就跟口语有距离。现在问题来了,如果每隔几十年改一次韵书,那就会出现严重的历史传承问题。500年以后、一千年以后的人,来读前人的诗词,会发现平仄没有一个定数。或者需要注明,比如这是“中华新韵版本一”时代的诗,这里“中华新韵版本二”时代的诗,这就很搞笑了。这样做,实际上是消解了诗词的传承性,至少是给传承带来极大的麻烦。
问:用韵的目的是什么?一首诗你现在用平水韵古音读出来还是用普通话读出来?
答:这里的问题,是认为诗的字音,要与口语的语音挂钩。这样做是不对的。因为口语的语音始终在变化,没有什么东西能管住它,字典也管不住它。同样是普通话,我们今天的口音,和一百年前的,以及一百年后、二百年后的,就会有一些字的音不一样。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写诗与当 下的口语挂钩,那么现在读起来当然是音律非常和谐的,或者说感觉非常押韵的,但不能保证它的音律以后就一直和谐,我们的后人再读它,可能会感觉不怎么押韵。这与我们读古人的某些诗感觉不怎么押韵是一个道理。这个问题有没有好办法来解决呢?我认为是没有办法解决的。诗的字音一旦和口语这匹野马挂钩,就等于取消了规范。你当时可能爽了,觉得读起来很押韵,但你绝对无法保证后人读起来也很押韵。你认为你能管得住后人,让后人都按你的音来读?那是扯蛋。新韵的根本倾向,就在于想跟现实的口语挂钩。错误地以为,只要跟现实的口语也就是当下的普通话挂钩,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音律问题。我们读前人诗,后人读我们诗,遇到不再押韵的地方怎么办?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是变音,硬生生地给它读成押韵。比如“打起黄莺儿”,硬生生地把“儿”读成“泥”,这个“泥”音,从目前的一些方言我们推断古人是这么读的,但实际上是不是不必深究,反正你把它硬生生地读成押韵就得了。第二个办法更简单,就是不管它,知道前人写它的时候是押韵就得了,现在该怎么读还怎么读。
那么,平水韵是不是就是古音呢?不是的。平水韵实质上是一套书面的拟音系统,它从来没有在口头上真实存在过,而只是存在于书面。要求用“平水韵古音”来读诗,本身就是对平水韵不了解,误认为它是古代曾经真实存在过的语音,或者认为它就是古代的“普通话”。而实际上,它与任何一种真实存在的方言都有误差,但将这种误差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吴宓说,平水韵是各方言的最大公约数。学理工的同学可能知道,有一门课叫“数理统计”,就是实验结果是一些分散的点,这时我们需要用一根曲线把这些点尽量地“串”起来,拟合成一个方程。拟合的一个原则,就是要让误差尽量地小。这根曲线或者说这个方程就是平水韵,这些分散的点就是各种方言。由此可见,平水韵这套虚拟的书面语音系统,与现实中的各种口语,形成了一定的隔离。不管现实的口语怎样演变、怎样融合,但平水韵始终保持不变。这就为诗人的写作提供了一套恒定的语音规范,有效地屏蔽了现实语音变化带来的冲击,保证了诗词写作的历史传承性。不管哪个历史时期的诗人,都可以纵向地学习前人的作品,吸收前人的成果,与前人进行比较。在元朝的时候,中国北方一些地方的入声开始消失,出现了所谓“入派三声”现象,但我们看元、明、清的所有诗词,不论作者是哪里人,都遵循平水韵,哪个字该是入声还是入声。可以肯定,这里面必然有一些诗人来自入声早已消失地区,他们写诗并没有受所在地区的现实语音的影响,并没有将诗韵与现实语音挂钩。
很多人错误地以为,平水韵是古代一种现实的语音,甚至认为它就是古代的“普通话”,因此得出结论说,既然这种古代的语音与现代语音有了很大的差别,那改用现代语音做韵书就是合理的。这种观点的错误就在于,误以为诗韵一定要与现实语音挂钩。却不知道,诗韵是不能与某种具体的现实语音挂钩的,因为现实语音始终在变化,那么诗韵为了保持与现实语音同步,就必须不断地调整,也就是不断地修订韵书。比如100年修订一次吧。这就像在历史长河中修筑无数的水坝,肯定会影响通航的。将来的文学史谈到某首诗时,还要注明写作的年代以及根据的韵书,是韵书2.0版还是韵书3.0版,如果某个诗人横跨了韵书修订版,那还会出现同一个人用不同的韵写诗的现象,岂不是搞笑吗?平水韵出现七百多年了,在这七百年间,现实的语音发生了巨大变化,为什么古人一直不改韵书呢,道理就在这里。
声韵改革者似乎对普通话的作用过于看重。在有条件的情况下,选取一种方言作为国家的通行语言(普通话),对于方便交流和减少社会成本,自有其重要意义。但正如前文所指出的,普通话不是一成不变的,任何活语言都是不断变化的。把诗词的平仄与当下的普通话绑定,那以后普通话变了怎么办?其实,普通话不仅存在渐变的可能,而且存在突变的可能。一个国家政治、经济、文化重心的迁移,或因为民族融合国土扩大,或因为国家分裂国土缩小,如此等等不可预测的政治风云,都可能使当权者考虑采用另一种方言为普通话。现代传播技术是一柄双刃剑,它既有迅速普及的功能,也有迅速颠覆的功能。如果从明天起,改用粤语为普通话,全国的电视广播每天24小时不间断地用粤语播出,可以料想,不出20年(一代人),普通话就完全改为粤语了。
最后,就声韵改革论者的其他几个观点说几句。
一 韵书一直在修订,历代都能改,为什么我们不能?
这完全是混淆视听,实际上,近体诗用平水韵,词用词韵,曲用曲韵,现代诗和歌词用普通话韵,不同的韵面向不同的文体,各安其所。平水韵从来没有修订过,而其他的韵书,只是针对其他的文体,与近体诗无关。我们的传统一直是存旧开新,而不是革旧换新。革旧换新只有当代声韵改革者在做,前人一直没做过,就不要伪托“韵书一直在修订”了。
二平水韵太难了,不利于青年人学习诗词。
真正感到平水韵太难的,不是青年人,恰恰是老年人。实际上,改开后受教育的年轻一代,虽然学校教育对传统文化的恢复仍然很不够,但相对老一代人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经过革命和文革的老干部,其传统文化的素养是最差的,但他们有一定的权力,就想通过降低难度来附庸风雅,声韵改革就是这帮人提出来的,而反对声韵改革的,恰恰多是年轻人。去看看网络上的诗词论坛就知道了,基本是平水韵的一统天下。
三新声韵有利于诗词的普及。
平水韵本来就不是什么有难度的东西,如果连这都掌握不了,还要靠降低难度去普及,那普及出来的“诗词”肯定是废品。大跃进的年代,田间地头、车间街道,到处搞赛诗会,有一首诗留下来了吗?要想普及很简单,在中小学语文课中增加诗词写作和吟诵的内容,并在高考中有适当体现,情况立马就改观了。
四新声韵照样能写好诗,诗的好坏不在声韵,而在内容和意境。
理论上的确如此。但实际上凡新声韵写作者,都是缺乏传统文化深厚素养并且懒于学习者,因此凡新声韵的诗词,迄今几无可观。换句话说,所谓新声韵,基本上是不会写诗词的人在玩。凡是浸淫传统文化较深者,读前人作品较多者,无不采用传统声韵来写作诗词。
诗词的声韵并不是绝对不能改革,但改革必须是“马后炮”,必须是创作先行,在自然创作的前提下,产生了大量优秀的作品,然后再对声韵进行归纳总结。当年平水韵就是这样产生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想当然地弄出一套规则,让大家在这规则之下去写作。而且,这种改革绝不能与现实语音绑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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