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山茶花 人间最美的鲜花,就如人间美女,你无法描述。人人见而赞叹,过后无法言传。我们的古人,写孔明的睿智,说曹操的奸诈,栩栩如生;一写美女,就只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着边际,让你自己去想象情人眼里的西施。古人写花也一样:牡丹是“国色天香”,“美人醉语”;梅花是“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总之,古人写鲜花,叫你去比美人;写美人,又叫你去比鲜花。你见过的鲜花都如美人;你认为的美人又都如鲜花。
然而,云南的山茶花,我们中原的古人似乎知之甚少。高度文明的唐代,也无唐诗载于史中,只有唐将藏身洱海。天宝李密很可能见过云南山茶“上关花”,最后却只有去捞苍山之下的“洱海月”。到了宋代,陆游、苏轼写的山茶诗,也不是写云南山茶:陆游“东园三月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唯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苏轼“山茶相对阿谁栽,细雨无人我独来。说似与君君不会,灿红如火雪中开”,写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人生感悟。从宋人一直写到清人,清朝的乾隆皇帝才算是沾了一点云南的边:“火色宁妨腊月寒,猩红高下压回栏。滇中品有七十二,谁能一一取次看”。再到清末黔人郑珍,才有关于昆明山茶的具体描写:“小花团团火齐珠,大花轩轩红盘盂。高花烧天天为枯,低花照地地为朱。丹霞大地御花国,气象想见唐与虞。题花要令现纸上,正谓此花天下无。”郑珍,被现代人钱仲联称赞是“清诗三百载,王气在夜郎”的诗人,他也只能抽象地写“小花团团”,“大花轩轩”,“高花烧天”,“低花照地”,最后告诉你“此花天下无”,你不来昆明亲见,那怕你走遍天下也是见不着的。
现在高科技把问题解决了:电视到达每个角落,网洛连接普天之下,云南山茶每家可赏,四海可观!而我,却又处在山茶园林附近,得天独厚,时不时带一个照相机进入林里,照火红之密林,照火把之高树,照阳光之透瓣,照露珠之滴蕊;照蜜蜂之花舞,照小鸟之叶鸣,照树间之孤朵,照碧空之繁枝。闲看游人如织:媪叟蹒跚,童幼跳跃;情侣呢喃,佳人留影。
茶园中的林荫下,有一草坪,西面竖有一块半圆型碑,刻有植物学家蔡希陶先生的生平介绍: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就钟情于云南的植物研究。云南山茶当然是他的研究对象。我每到园林,都要坐在草坪上的一棵树桩四周了望:东面,太阳从山茶树的密枝厚叶中挤出一团白光,白光在红花丛中光茫四射,绿叶发亮,红花透影。南面,一棵棵的茶树下,又筛出一块块的日光,千朵万朵茶花在接受日光的亲吻;横斜虬枝又把日光捣成碎银抛得到处都是。北面,是不知生于何代的古柏,把苍劲的树干伸向云天,让出空间给山茶自由梳妆打扮,只把一段老枝横垂下来,在蓝天下摇曳,就如一个老祖母在笑看孙女们的浓妆倩影。
有一个老昆明人刘幼堂先生,蔡希陶在昆明的挚友,一生对茶花研究的贡献,就鲜为人知了。刘先生于1951年,将昆明的全部家产、园地,及精心培植的四千多株茶花捐给了国家,郭沫若亲笔写信表示感谢。1969年底,这样一位忠心赤子,却遭文革迫害,遣送到会泽大海梁子监督劳动;然而当地的农民信任他,用他传授的玉米良种法获得了丰收。后来,农民更是用担架、滑杆,把这位七十六岁走不动路的老人抬到四周百里的各个山村传授玉米良种,三年后他在大山中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农民用大棺材把他厚藏在大海梁子上。
如我一代人,曾经历过无数次的运动,遭磨过数不清的劫难,青春、壮年,天命之年,都无缘来与茶林结交,无缘来与茶花相爱。在这垂暮之年,才有幸来到林中漫步,树桩静坐,想把山茶之美描写一番。但一到动笔,却显得无能为力!然而想到两千年来的古人们都无能为力,于是自我安慰:人间本来就有两种美是无法形容的:一种是鲜花,一种是美人。让你除了用鲜花比美人,用美人比鲜花之外,毫无他法。我写不出昆明山茶花之美也是可以原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