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扬州

鲁卑陬 · 发表于 2025-3-26 08:01

　神思扬州

　　刘勰曰：“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见《文心雕龙》）。刘勰虽然说的是写作文章，然而读书何尝不应如此。读《新五代史》，再读读描写扬州景象几经变化的诗文，感慨颇多。我从未到过扬州，但读过《新五代史》果真是情满意溢，悄然动容。

　　从古诗文中可知，历史上的扬州，又名邗城、广陵，维扬、江都。历史上这个地方几度繁华也曾几度凋敝，扬州沧桑变化，覆裹在滚滚红尘之中。神思扬州，我们还是从隋文帝那一朝代说起吧。

　　隋文帝是一位爱养百姓轻徭薄赋的帝王，他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其自奉养，务为俭素”，“自非享宴，所食不过一肉”。隋文帝如此，于是天下化从，所以百姓“衣食滋殖”，“天下丰饶”。史载，隋文帝即位初，“民户不满四百万，到了隋文帝末年，逾八百九十万”。爱民，不扰民，关注民生，最终是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富庶，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圣治吧！在隋文帝统治下的天下，扬州之繁华盛景，尽在眼前，是不需努力想象的。
　　杨广，后来成为隋炀帝的那位帝王，他还在为晋王时，也曾来过锦绣繁华的扬州，据说这位晋王帅师伐陈时，途中看到江南景色，写过一首《野望》，其诗曰：

　　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去，一望黯消魂。

　　这首诗虽然有些萧疏清冷，有些黯淡惆怅，但江南的景色历历在笔下，这些正是战争年间的特定场景。宋代著名诗人秦观秦少游对此诗青睐爱怜的几乎全搬来为己用，他在《满庭芳》里写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秦观化用杨广的诗句，得到许多人赞赏，他们认为“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是绝妙之句，晁补之说，“‘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其实，对秦少游的这些赞誉，莫不缘于晋王杨广的好诗句。

　　杨广成为皇帝之后，成为那个虽有大建树却被人诟骂的隋炀帝之后，留给历史的大都是负面消息，很多人竟然认为《满庭芳》里的“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是秦观秦少游独创呢。
　　杨广即位后，巡幸江都（扬州），写了一首《夏日临江》，其诗曰：

　　“夏潭荫修竹，高岸坐长枫。日落沧江静，云散远山空。鹭飞林外白，莲开水上红。逍遥有余兴，怅惘情不终。”

　　扬州美景，在帝王笔下，在隋炀帝笔下，一切景语皆情语，然而终归如他所说，“怅惘情不终”，莫非有什么不祥之预感？

　　隋炀帝即位后，扬州开始逐渐萧条荒凉了。隋炀帝穷奢极欲，肆情任性，岂能一脉相承励精图治。公元616年，在秋风习习的七月，江都（扬州）的官员们把造好的大船运抵东都，臣子宇文述鼓动煽惑隋炀帝再巡幸江都。有臣子上谏书反对，隋炀帝大怒，把其中一位叫崔民象的臣子处死，其酷刑手段是：“先解其颐，然后斩之”。先把面部一块块分解，然后再斩掉头颅，惨无人道至极！隋炀帝开始南巡，寻欢作乐去了。途中，他写下这一首《夏日临江》，这首诗写的是自然景色，一个常年生活在北方的帝王，当然要择取新奇的赏心悦目的景物来写。隋炀帝穷奢极欲，史载，隋炀帝这样一巡行，可给了那些贪官污吏带来了好运，他们以供奉给养的名义横行掠夺、搜刮，后来在不少地方爆发了反抗朝廷的起义，于是出现这样的景象：“民外为盗贼所掠，内为郡县所赋，生计无道；加之饥馑无食，民始采树皮叶，或捣蒿为末，或煮土而食之，诸物皆尽，乃自相食。”

　　“诸物皆尽，乃自相食”，在百姓没有活路的景象中，帝王的臣子们还有这样的勾当：
　　“王世充密为帝简阅江淮民间美女献之，由是亦有宠。”

　　王世充何许人也？无人不知。王世充是一个丧尽天良的野心家。丧尽天良的野心家什么计谋都用，什么手段都用，何止献江淮间美女！隋炀帝及其王世充之流在制造着人吃人的悲惨景象。

　　隋炀帝身在扬州，尽管天下兵戈四起，他照旧淫乐，依然醉生梦死。百姓要找寻活路，于是揭竿而起来造反，那些野心家们也纷纷背叛朝廷，想来当皇帝。于是有了这样的景象：朱粲率军在淮扬一带四出剽掠，每到一处就屠城，城里无可掠夺，再无食粮，他“乃教士卒烹妇人、婴儿噉之”。朱粲纵使军士吃过人肉后，竟这样说道：“肉之美者无过于人，但使他国有人，何忧于馁！”

　　扬州的百姓是这样凄惨景象，隋炀帝的下场也不好，一日，他被一条白绫了断了性命。
　　一元复始，大唐帝国诞生了，战乱消弭，万物复苏，扬州获得了新生！经过贞观之治，盛唐时期走来了。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这样来描写扬州景象：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烟花三月下扬州”，李白是写春天景色，那么扬州的秋天是什么样？诗人杜牧写道：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秋天的景色依然那么美。杜牧的这首《寄扬州韩绰判官》，美景美色，人美物美，这首诗，其情致美得令人无法表达述说得尽。杜牧不仅写下如此美景美色，他还写下《赠别二首》，其一写道：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唐代，天下最繁华最富庶的地方，有“扬一益二”之称。这首赠别诗，香泽绮丽青春活泼之人物情态，加之春风旖旎之景象，正是一卷扬州繁华富丽图！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徐凝《忆扬州》），扬州痛苦不堪的历史似乎永远不再来了，可是还是来了。晚唐时期，外有无法消弭的藩镇割据，内有奸邪小人当道，于是皇帝成为了傀儡。你争我夺，兵燹连年，扬州又蒙受苦难。欧阳修的《新五代史.杨行密传》记录下不堪目睹的扬州景象：
　　“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杨行密遂入扬州。是岁，城中仓廪空虚，其夫妇、父子自相牵，就屠卖之，屠者刲剔如羊豕……”

　　“屠者刲剔如羊豕”，扬州城里的平民百姓就这样向屠宰猪羊一样被屠杀被吃掉了！这是怎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惨景象！战乱到了如此灭绝人性地步，谁之罪？
　　《资治通鉴》对公元887年的广陵（扬州）这样记道：
　　“杨行密围广陵且半年，……城中无食，……草根木实皆尽，以堇泥为饼食之，饿死者大半。宣军掠人诣肆卖之，驱缚屠割如羊豕，讫无一声，积骸流血，满于坊市。”

　　是战乱造成这样惨无人道的景象。史载，杨行密进入广陵（扬州）城后，“城中遗民才数百家”。
　　欧阳修是一位大文学家，在他的《新五代史》多次出现记载人吃人的文字。一位颇具人文情怀的文学家，笔端出现这样字字血的历史符号，其心痛得何以自持？他为了揭露战乱带来的人性丑恶，不得不写下去。

　　五代十国像走马灯似的，一国灭来一国亡。五十年过去了，大宋建国，扬州也又度繁华。半壁江山之后，南宋之后，面对北方民族的入侵，扬州又罹难，为此，姜夔创制了一首《扬州慢》，兹录如下：

　　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征程。过春风
　　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
　　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
　　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
　　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是在金主完颜亮南侵十五年之后来到维扬（扬州）的。姜夔目睹扬州，扬州是如此萧条冷落悲凉。扬州往日之繁华，大宋今日之江山半壁，战争洗劫后的扬州，令姜夔不胜唏嘘！姜夔笔下的文字，大都是杜牧之珠玑，他借用来，今昔对比，扬州愈为凄凉耳！

　　读《新五代史》所描述的扬州城，之后掩卷遐思，想到隋唐，乃至两宋，感慨颇多。《新五代史》的《吴世家》写道：“（唐昭宗）龙纪元年（公元889年），唐拜杨行密宣州观察使。…孙儒自逐杨行密，入广陵，久之，亦不能守，乃焚其城。杀民老疾以饷军，驱其众渡江，号五十万，以攻杨行密。”孙儒屠城，吃人肉，灭绝人性饕餮如虎狼，《新五代史》在告诉我们什么？这样拉锯一般地争夺扬州城池，这样穷凶极恶吞食活生生的黎民百姓，让人不忍卒读。读《新五代史》的《周本纪》及《南唐世家》，亦可多次读到如上一般的信息。周世宗柴荣在位六年，他在显德三年（公元955年）、显德五年二月、显德五年三月，帅大军南征而入扬州，其兵燹狼烟给扬州带来的凄惨景象自在目前。《南唐世家》载，一次周军班师，南唐李景却这样做：“（李）景遣人焚扬州，驱其士卒而去。”周世宗在显德五年两次出入扬州，迫令南唐李景“去帝号，称国主，奉周正朔”，已然成为后周的藩邦了。到了南唐后主李煜时代，后周也被北宋取代，李煜当然也就生亦北宋死亦北宋了。

　　读《新五代史》中的扬州盛衰，读到唐末五代，不禁想到其前其后兵燹战乱中的扬州，想到记载扬州那些盛衰景象的诗词来。读后，那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挥之不去，读书读到这样，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成为书簏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