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朱文培 于 2025-1-13 20:05 编辑
王维“诗中有画”新理解(三) 朱文培
二、王维山水诗意境有“三个创新” 要了解王维山水诗意境方面的创新,我们不妨分门别类地来看一看王维如何在诗中造画?听一听王维如何在诗中奏乐?辨一辩王维诗作秉持什么主导思想? 1、诗中造画——双融合多图层意境构造法,是王维诗作意境的一大创新。 例1:五绝《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例2:五绝《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这两首五绝也体现出王维诗、画、乐、禅的结合。他以音乐家对声的感悟,刻画了空谷人语、弹琴长啸的形象,他以画家对光的把握,提炼出斜辉返林、明月相照那一瞬间特有的寂静清幽。他还挥洒灵感妙笔,坚持宁静的开头,精心的包装,清丽的过程,淡泊的收尾,表现了清幽、高雅、脱俗的佛家境界。细心人会发现这两首诗在营造意境时,每一句都是意象的组合体,王维以情感为线索,将四个组合体以起承转合的顺序串联起来,形象和内容逐渐叠加、四句诗四阶段依次补充,1、将零星意象变成形态,2、将形态变成小景,3、将小景变成小境,4、再由情感整合完成“意境”,使众多意象最后组合成立体、宽松、优美的阔大境界。体现了“像由情合,境从情生”的整个意境营造过程。下面以《栾家濑》为例来分析他整个意境塑造的过程: 例3:五绝《栾家濑》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秋风秋雨中,溪流急速流过大小石块,猛然溅起一阵水珠和声响,吓到了站在水中的白鹭。白鹭扑翅飞起,观察一番,弄明白只是溪水之声,别无大碍,便又飞下落到原处。整个过程,简单明了,四句诗四个画面,环环相扣甚有情趣。全诗营造的意境清新明快,有声有色,恬淡雅致。 王维的思维和手段是超前的,他每个诗句都相当于现代电脑绘画软件中的图层,能承载图像却不妨碍透明度。以此诗为例,首先以情感的光线穿过第一句“飒飒雨”和“凉秋”两个意象,凝合成的“情节图层”,呈现出两个意象并存的形态;接着情感光线穿过第二句流动的“浅水”与相撞的“石块”,与前一句内容叠加后成为“小景图层”,画面有了“阴凉天地的背景,松动的大石头、有声的雨、清浅湍急的水流(濑)”,尚不足以形成有完整意涵的立体画面。情感光线继续穿过第三句“跳波自相溅,”提供了更多的动感、更高的水花、更大的声响,空间有了高低远近的区别,加上前面的阵雨、石涧、背景等要素,有了层次感,读者对诗作中的“画面”有了立体直观的感受。“小境”产生了。诗歌完成了“起”“承”“转”三个步骤后,情感光线穿过第四句“白鹭惊复下”,与前三句所构筑的小境会合,加上白鹭飞起,盘旋又落下,画面立显生动活泼。至此,情感光线将所有图层内容相互叠加交融,形成完整立体的、有声有色的画面。王维就这样将情感与意象融合,四级图层,一线串通,完成了《栾家濑》意境的塑造。我们姑且把这种方法称之为“双融合多图层造境法”(双融合:情感+图层;因为绝句四图层,律诗八图层,两厢兼顾,姑且叫做多图层)。 对照一下我们会发现,不但山水诗《栾家濑》《竹里馆》《鹿柴》是按这个套路,就连他《送别》《渭川田家》等其它题材的著名作品,也是这个套路。可以说此方法王维常用,屡试不爽,已达到轻车熟路的程度了。我们与王维虽然相隔千年,但是我们与他的爱好、追求是相同的,遇到构思立意、塑造意境的问题是相同的,既然王维实现“诗中有画”有印迹可寻,有模式可用,有方法可仿,我们何不借鉴尝试,辅以实践,利用“双融合多图层造境法”,创造出自己诗中有画的意境来呢?诗中有画就是诗的意境中有画,但是意境中的“画”,并不是由线条色彩呈现的客观存在,而是作者通过诗句的意象叠加,产生如画一样的想象效果,仿佛浮现于读者眼前,是属于精神层面的主观存在。正如西晋文学家陆机在《文赋》中所讲:“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意境的最终构成﹐是由作者和读者两个方面的结合才得以实现的。 作者是将无限意象表现为有限图层﹐百里之势浓缩于咫尺之间;而读者是从有限图层窥视到无限意象﹐于咫尺间体味到百里之势。正是这种由面到点的创作过程和由点到面的欣赏过程﹐使作品中的意境得以浓缩和展现﹐才能以诗为中介,成就了作者,方便了读者,文学历史的长河中,人们才能感悟到丰富多彩的意境美。诗歌中的造境艺术,其实就是如何让情感与意象相互交融的艺术。王维的诗好,就是他在诗歌中构建了能引起了我们共鸣的艺术境界,就是创造了优美、生动、有活力、有蕴含的意境。 据我分析,王维与众不同的成功秘诀就在于:凭借画家的直觉,更加注重图层(诗句)相互之间保留空间距离——画面层次感。情感光线只是把它们串起来而已,四个图层互相之间仍旧各自独立,保留原有的内容。不像有些人没有空间意识,只以叙述的口吻平面表达,所有的人马、物体、景观,就像剪出的纸片,被贴在一个方框内组成画面,互相之间没有距离,所以只能称为平面画,或者称为二维空间(只表现长度和宽度)绘画。而王维诗句中的画面形象,互相之间保留了间距,这个间距就是表达纵深的第三维,加上这一维,平面的画才能转变为立体的画(三维空间绘画);换言之,平面的意境才能转变为立体的意境。在立体空间中,声音才能萦回,小鸟才能飞翔,才能生机盎然,才能异想天开。而其他作者没有注意保留纵深间距,只是用情感将四个图层重叠粘合在一起,画面和意境是形成了,但却是平面的。读者也能看出来那等于是墙上的画,自己不会傻到撞墙而入,与其互动,摸一摸那扁平的树干,闻一闻那无味的花朵,进行无聊的接触和交流。但是王维不但加了一个“纵深感”,还拉来了色彩、形状、音响、动态来助力,处处有声有色、有光有影,人们对诗中有画的感觉便不同了,读者仿佛都能自由出入,能迈步走动,能踏歌起舞,由此对诗中有画的认可度便油然而生。经过历代艺术家、理论家的研究论述、宣传吹捧,喜爱王维诗作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声望越来越高,以至于大名人如李白、杜甫少量的一些诗中有画的好作品都被掩盖了,更何况其他无名之辈呢? 正因为缺少纵深感、层次感、空间感,二维空间的画面经常被读者忽视,认为只有王维的诗才能称为诗中有画,别人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其实二者之间只有一步之差。既然意识到保留间距的重要性,意识到平面绘画与立体绘画的差别,我们完全可以按照王维的“双融合多图层造境法”来改进:在诗的起承转合之间,注意远近高低的布局和表达,注意声源的远近、音量的高低,光线的明亮和灰暗、色彩的鲜明与平淡,在形象之间隔离穿插、显示间距,加强立体效果。让我们具体地分析王维的作品《终南山》吧。例4: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首联“高近天都”上下有差距,“平接海隅”左右很遥远。颔联“回望、入看”都在显示距离。颈联“分野、众壑”皆显示地域宽广。尾联打算投宿、隔水呼唤尽显空旷。身为画家、音乐家,王维营造距离还是有些手段的,你若办法太少,说明尚未够格,不妨多阅读诗作,学习一些绘画、音乐、文学方面的专业知识,成为制造间距的行家里手。 2、创有声诗画——用声音增强诗画空间感,有声诗画是王维诗作意境的第二大创新。 由于优秀的家教继承,他对音乐有深层次领悟,弹得一手好琵琶,会谱曲,开元九年中进士后,第一个职务就是任朝廷太乐丞,负责教习宫廷乐队的音乐、舞蹈。音乐美,将音乐引人诗歌,这可是他助推诗中之画立体感、生动性的神秘力量。 我们来听王维如何在诗中奏乐的。在他的诗中,有风雨的吟唱"飒飒松上雨";有金鸡报晓"朝日众鸡鸣";有园外听音"园庐鸣春鸠";还有古寺的歌唱"秋雨闻疏钟"。既能感受到雷鸣般"瀑泉吼而喷",又能感受聒噪的蝉鸣"山里蝉声薄暮愁",王维将这些细致入微的声音纳入诗中,让诗意更形象贴切。王维也借用精准的声音描写表达出不同的感受,显示出不同的心境,这是一种美的艺术表达。 世界上客观时空是连贯的,诗作语句表达的时空意识却有节奏、有停顿、有间隙。王维以音乐家的灵感和技巧,在山水田园诗中,重视引入声音元素,让风声水声、鸟鸣钟磬在时空中自由流动,在诗句的间隙中穿梭回荡,描绘自然景象,抒发当时心境,并写得声情并茂,充满生活的乐趣。这既可以造成诗歌的立体效应,又可以用声音增强诗画各层次的空间感,给读者以停留、聆听、思考的空间;按照自己的表达的需要,掌控诗句进程和节奏的快慢,很长时间以来,很少有诗人有相同做法,这几乎成了王维的独门绝技。 出人意料的是,音响使得诗中所有绘画形象都得以苏醒、伸展、愉悦、活跃起来,创造出空、静、清、雅、鲜、活的意境。其山水田园诗中的音乐与诗情画意配合,共同组成了个性鲜明、特色显著并颇具现实影响力的“有声诗画”。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当作者加上"啭黄鹂"以后,白鹭和黄鹂形成对照,画面感更强,色彩更丰富,而黄鹂悦耳的声音也给画面增加了新的意趣。 声音来自物体的振动,音乐属于声音世界的一部分,是一种在时间维度里组织声音的艺术。大家知道,音乐是以悦耳的节奏、旋律、和声来震动耳膜,打动人心的;一首好听的音乐,总是能给听众带来音韵悠悠、余音袅袅之美感,带来情绪波动。王维从一个古代音乐家的专业修养和个人直觉出发,他在诗中精心布置音源,兼顾远、中、近距离的听觉效果,于是,诗中百啭流莺,宫商迭奏,其音乐美与图象美,诗句美、意境美一起,构建了他山水田园诗奇美的艺术境界,体现了王维独特的创造能力。 例如他在《秋夜独坐》中:“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在《鸟鸣涧》中:“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在《过香积寺》中:“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还有在“有声诗画”的经典《山居秋暝》中:“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声音有大有小、距离有远有近;静中有声,愈显其静;闹中有声,愈显其欢;大有让人身临其境,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可留可歇的感觉。王维此类诗歌为数不少,并且还各具其“音色”,各有其“味道”:钟声、鸟声、人声、水流声、竹林声等等,互相穿插、很少雷同。声音强弱变化,造成了地势高低,距离远近的感觉,增强了诗歌图层之间的空间感。这些声音来源不同,目的一致,构成了大自然丰富、多层次的声景,配合色景、山景、水景、人景、天景等,共同构建出清新淡雅、静谧祥和、空灵悠远的山水田园诗意境。在《送梓州李使君》中,“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前一句诗从纵向高度写静景,后一句诗从横向广度写动景。著一“响”字,境界全出:首先就从听觉感官层面使诗歌变得更为生动,画面感也更加鲜明。此起彼伏的杜鹃鸣叫声让游子思乡、让农人筹划时务、让儿童幻想联翩……如此种种,皆得益于一个“响”字。我们知道,对诗词感受是静态观想,对音乐感受是动态联想。由于“响”字启动了人们的联想,落实了王维动静互衬、视听结合的艺术手法,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道家万物浑然、天人合一的境界。 说到拟声词,《诗经》是当之无愧的鼻祖,将近六分之一的诗篇用到了拟声词。诗歌中拟声词的运用给我们带来了全方位的感官享受,水声、虫声、风声、玉声、金铁之音、钟鼓之音等等,悦人耳目,怡人神智。比如王维常用的“钟声”,远古时用于宗教祭祀仪式,这种钟声带给人的心理感受是恐惧、松弛和宗教性迷醉;用于准宗教性的战争仪式,表达一种慷慨悲凉、置生死于度外的情感。原始宗教在中国文化中衰退以后,钟声转而与庆典活动相关,造成一种阔大、热烈的气氛,比如《诗经·关雎》中的“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这是婚庆场合的钟鼓。后来这类钟声演变成显示身份地位的象征信号,并具有了一定的装饰意义,王勃《滕王阁序》“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指的就是这层意义。佛教传入中国以后,钟声的影响便由庙堂而入于山林古刹。寺院的钟声被赋予了一切皆空的佛教思想,逐渐变成人们反省、忏悔和探视内心、领悟生存的象征,也成为古典诗歌中频繁出现的意象。王维诗中的钟声,属最后一类,大多佛意甚浓,闲澹冷寂、悠然自在,含义幽远。水流、钟磬、风声、人语人歌,适当选用,的确能使诗歌的意境达到静中有动,充满生命活力,增强表情达意,蕴含深远、包藏教义的效果。 王维山水田园诗中的各种声音,不仅丰富了诗意和画意,更是为诗歌增添了极富理趣的禅意、讲述着大自然的故事、拨动行人隐者的心弦。王维作为一名虔诚的佛教徒,经过长时间的参禅悟道,对禅理的感悟达到了相当的层次;而他又有多种艺术特长,在诗歌范畴内融会贯通不但自然而然,而且逐渐臻于炉火纯青之境。我们学习王维技巧,由于思想观念大相径庭,不必亦步亦趋,反而应该活学活用。依据现实生活,选用生机勃勃的意象,主动接地气、输送正能量,写出具有当代特色的“有声诗画”来。 例1:七律 西郊采风记 2010.10 采景西郊画笔忙,柿橙棉白稻金黄。 上堤蛙吠呼同伴,下蛋鸡声跳院墙。 绿水流来些许梦,丹青舍得几回香。 田头站立红衫妹,再现佳篇陌上桑。 龙老师点评:“上堤蛙鸣呼唤着自己的伙伴,农家下蛋鸡的叫声跳出院墙之外,增添了浓郁的乡村生活气息,有声有色,相得益彰。”大道无人老师说:“尾联超好,画龙点睛!有了‘红衫妹’,风景就活了,增添了青春的靓丽!” 丘行子吟长说:“自然景观,田园风光一览无余!画家的眼睛,诗人的灵性、音乐家听觉异于常人,共构佳作!”所以我们应该像王维一样,重视在诗歌中,根据需要,对声音进行恰当的描写和利用,增加诗歌的空间感、画面感、现场感。 我的老朋友阮国春(冰融)对此有明确的更加形象的认识和比喻,他说:按现代的科技、知识水平和认知能力来说,王维的诗其实更像音像作品。他的诗就像多幕剧剧本的诗化文字表达,或者更直白地说,就是用诗的语言在演绎剧作,是文字版的“电影、电视剧”分镜头。是音画同步的,音像的内容是随着诗句和时空变化展开的。而王维,既是“剧本”作家,又是“导演”。阮先生的话很有启发性,王维的“有声诗画”的确领先时代、领先众人,是一种文学与艺术融合而成的新品种,是现代综合艺术(电影、电视、歌剧、音乐剧等)在唐代的萌芽。 3、将禅理、佛教理论、画论作为诗歌创作主导思想的一部分,作为山水诗画创作的灵魂,是王维第三大创新。他把主导思想、价值取向,甚至是哲学,以诗作体现出来,同时代诗人中,李、杜没有,白居易稍晚。诗中的人物形象、意象象征、环境构造等等,都笼罩在他的主导思想下,交织着多层意义,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组合体。晚年的王维,有意识地统合诗歌与禅理,呈现自然之美的同时亦能够体现禅机禅趣,清人沈德潜《说诗碎语》称其诗作“不用禅语,时得禅理”。王维的《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是最具代表性的禅境诗,此外,还有《鹿柴》《鸟鸣涧》《辛夷坞》等。例2:《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诗人写芙蓉树花开花落,在绝无人迹,亘古寂静的“涧户”自开自败,这本就是自然界生命的演进,有如佛教中成、住、坏、空的循环。开与不开,败与不败,似是有目的,又像是没有目的,似是有意,又像是无意。作者以“空寂”的禅心观照万象,让芙蓉花在这种静态之下有着动态的显现,让绝对的空无和死灭中有着动态的声息,才使得笔下的作品有了显而易见的禅境。像胡应麟《诗薮》和姚周星《唐诗快》所评:使人“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王维有时还会将禅境体现在诗的某个诗句里,如:“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早秋山中作》)、“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桃源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等。 王维的自然审美活动是超宗教、超世俗的,这类山水田园诗不专门讲佛理,也不大量运用佛教术语典故,而是在禅宗的影响下,以熟练的艺术创作方法将自然之美与禅宗教义契合得藏而不露。佛家主张四大皆空,“空”字极富表现力地将王维参禅悟道之心体现出来,使“物境”与“情境”交融统一。王维诗中之寄托比较隐晦,一句禅语可以有多种解读,佛教大师都难以说透彻,何况凡夫俗子呢?这也是为什么读者觉得王维的山水诗结尾“不知所云”“玄乎其玄”“充满禅意”的原因。 一般人写诗常常采用“卒章显志”的方法,白居易在《新乐府序》中说:“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在文章结束时,作者把要表露的胸怀、志向很自然地说出来,给人一种鼓舞和向上的力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就是运用这种手法的典范。而王维却又与众不同,他笃信佛教《心经》里说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此。”所以常常将诗的结尾导向“空”之情境,平淡收场,促成了自己“空而静”的意境特色。比如:《山中》的“空翠湿人衣。”《竹里馆》的“明月来相照”。《鹿柴》的“复照青苔上”等等,意象均指向“空”“无”“静”“平”“淡”,王维奉行的是“卒章显其空”。一切都是寂静无为的,虚幻无常,没有目的,没有意识,没有生的喜悦,没有死的悲哀,但一切又是不朽的,永恒的。其实“空”正是佛家弟子王维追求的最终目的,是他志之所依、趣之所在。 除了佛、道教义和禅理的深刻影响外,唐代的绘画理论对王维的艺术创作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如:画家张璪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论,“造化”即大自然,“心源”即作者内心的感悟。也就是说艺术创作虽然源于大自然,但是艺术家内心的情思表达是不可或缺的。《唐朝名画录》的作者朱景玄提出“逸品”说,“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照”之言,说明绘画的创造性,“有象因之以立,无形因之以生”之论,说明妙逸气象、高雅观念易想难成,更值得推崇。这些论述都成为了王维诗画创作的主导思想。王维自己也说:“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天机者,心机也,他的心机不明说,难倒身后大批人。苏东坡赞吴道子、王维壁画:“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苏子心领神会,也不明说,留给后人慢慢咀嚼猜测。所以才有了旷日持久的探索和争论,才形成了王维艺术特色和技能技巧的谜团。 追求空旷静谧、笔墨精练,意趣出常,成为王维诗画艺境的共同点,他率先提出“文人画”的主张并付诸实践,成文人画一脉,被明代董其昌奉为南宗开山鼻祖。文人画意境简淡,标榜“仕气”、“逸品”,讲求笔墨情趣,忽略形似,强调神韵。经过如此分析,我们知道了王维诗歌创作主导思想受佛教和画论的影响极深,强调追求作者“内心感悟”,追求学术界标榜的“飘逸之气”,追求佛教“一切归空”的宗旨,希望读者从与众不同的结局中,感悟“出神入化”、“平淡天真”、“冲淡”、“典雅”、“空灵”、“腴润”等意趣,领会“佛法无边”“宽宏大量”的神通。 在中国画的传统技法中,虚、疏,是指图画中笔画稀疏的部分或空白的部分,它给人以想象的空间;实、密,是指图画中勾画出的实物、实景以及笔画细致丰富的地方。“空白、疏密”手法的合理运用,向来是中国画家构图、造境的技巧。联想王维的其它诗歌名篇《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还有现在仅存的《辋川图》《雪溪图》《江山雪意图》等诗画作品,无一不是虚实相间、疏密适度,留白等绘画理论,对艺术美感产生深远影响的作品。 在诗歌创作中,王维大力追求虚实相生的境界。眼前之景为实,想象之景为虚;景观为实,情感为虚;具象为实,抽象为虚;有限为实,无限为虚。在这一基础上,他诗歌的意象便虚虚实实、丰富多彩,意境得到更广阔的开拓,读者二次创作的审美空间得以无限放大,审美趣味也得到了有效增强。毋庸讳言,道家的物我两忘、天人合一和佛教的净心明性、四大皆空等思想,绘画的留白疏密技法,深入王维骨髓,对他艺术创作的影响深刻而持久,对诗歌创作的主导作用是潜移默化的、随时随地的、无法否认也无需否认的。 我们学习王维技法,不用像他一样处心积虑地参禅悟道,但是可以借助深入人心的道家文化、佛教故事来丰富自己的创作内容,借助神话色彩增添作品的想象力、生活味和风情趣。以下是我对一次春游的实况记载,是学习王维利用佛家文化的一次写作尝试: 例3:七排 春游万佛湖 2004.5 万佛湖因一奇石神似观音而得名。学校组织春游突遇狂风暴雨,游人鸟兽惊恐万状。 也许是观音慈悲显灵吧,半小时后,风停雨止,云开日出。人与自然,重见欢乐。 带队春游参万佛,阴霾骤至暗晴峰。 风狂雨骤微才避,电闪雷鸣巨浪冲。 汽艇迫停惊雾影,猕猴蜷缩畏云踪。 谈兵纸上书生弱,戏虐人间苍狗凶。 幸有观音开慧眼,略施法术镇妖龙。 骄阳露脸流光艳,草木增辉溢彩丰。 苑里鸡鸣招蛱蝶,亭中燕语应铜钟。 轻舟复出随波远,锦鲤争先兴趣浓。 鹭借天机叼小鳝,鹤承仙气展谦恭。 行吟到此哑然笑,好句犹如雀跃松。 如果没有佛家文化衬托,这首诗便索然寡味。心语轩窗老师说:“引入观音这一神话元素,观音开慧眼镇妖龙的形象,使诗歌具有了浓厚的神话色彩,将狂风暴雨比作妖龙作孽,而观音的出现则象征着希望和转机,体现出人们在困境中对超自然力量的祈愿和依赖”。梅溪愚叟老师点评:“欲扬先抑,悬念迭起,融叙事写景抒情于一体。既是参万佛,菩萨便显灵!观音保佑,有惊无险。——奇思妙想赋新诗,别出心裁雅韵奇。” 诗中有画带来的诗外之美,更多的是一种画意,是诗歌利用语言艺术营造的想象效果(想象画面)。可是长期以来,很多学者分析王维诗中有画时,大量运用美术技法去衡量,用美术术语去论证,比如点的聚散、线的排列、面的对比、透视的远近、色彩的冷暖等等,一一对号入座,将注意力集中于画技,而忽视画意渗透引起诗歌的“化学”反应,忽视了语言艺术与造型艺术的本质区别,用物质的技法去解释意象中的画面,这就未免有点过于牵强附会、风马牛不相及了。在山水旅游诗中,我学习王维技法,将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各种观感、印象,用留白的、跳跃的方式陈列出来,塑造了动静互衬、视听结合,虚实相生、余味无穷的意境,引起读者的回忆、想象、共鸣。 例4:七律 乌镇印象 2010.7 黛瓦青砖白粉墙,河街串铺架桥梁。 吴舟破浪欢无极,越曲萦风乐未央。 汨汨诗情民俗馆,翩翩蝶梦木雕床。 游人踏上幽深道,几度疑心入宋唐。 大中华诗词论坛的龙老师称赞此诗:“意象丰富且典型,使读者如临其境。视听结合,虚实结合,加深了乌镇给人的古朴、神秘的印象,丰富了诗歌的意境。文化底蕴深厚,诗歌具有较高的文化价值”。扬之水老师说:“白描手法,逼真再现,言事寄情,风格笃实”。 总而言之,王维诗的意境不全是诗,画的意境不全是画,音乐的意境也不全是音乐,而是综合的艺术境界。由于王维个人的艺术素质深厚且全面,而导致诗不压画而有画,画不压诗而有诗,诗、音、画、禅相互交流、相互浸润,成就了情和景的圆满结合,诗与画的完美互补,理和禅的相互包容,成功地塑造出二元互补乃至多元互补的诗画“艺术境界”,让广大读者得到出乎意料的艺术享受。 自原始绘画产生以来,中国画就有文化性大于绘画性的特性,中国诗也类似,有文化性大于娱乐性的特性,据此,我们更应该从中国文化新品种的高度来理解苏东坡提出的“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的论断。苏子所说诗中之“画”不是纸面的画,画中之“诗”不是文字的诗,皆是艺术联想中的虚像,是一种诗画融合的意境。简而言之即发端于《诗经》的民族艺术特色“诗情画意”。 孔子曾慧眼独具地赞美《诗经》是礼乐文化诗情画意的纪录。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言语虽美,但没有理论,不成体系。两汉、两晋诗歌从形式到意境一直在不停地进步,新人辈出,优品不断;东晋各类诗词歌赋兴盛,著名的文学家有谢灵运、陶渊明、王羲之等人。而在绘画、书法方面也有杰出的成就,如顾恺之的画作,王羲之的书法,都有很高艺术价值。唐宋时期,王维的山水画如雪溪图、辋川图、江干雪霁图等,还有山水田园诗,则创造了当时的文化艺术巅峰,从而使"诗情画意"成为我国文化艺术鲜明的民族特色。 王维精研佛法,并将禅学思想巧妙地融入到诗歌中而获得“诗佛”的美誉。但是,佛教人生观的悲观、宿命色彩十分浓重,这在唯物主义看来是荒谬、有害的。而佛教对文学艺术的贡献却很大,中国历史上佛教文化积累十分丰厚,给予历代文人的生活、思想和创作以广泛影响,给历代(包括当代)文人和民间文学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的题材、主题、体裁、语言等等,具有很高水平和重大价值。我们应该一分为二,学习王维的创作技巧,学习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方式方法,学习他提炼常用意象和修饰词语,为新时代的古体诗发展添砖加瓦。吸收、利用宗教文化的积累和民众基础创新,要扬其长避其短,更不能因喜欢王维技巧而对其思想全盘接受而误入空门。 知道了王维诗画艺术成就的来龙去脉,面对王维的艺术技巧,我们一不能去钻“纯绘画技术”的牛角尖;二不需要连篇累牍去论证其禅意,知道即可;三要明白,想成为复合型人才,成为王维式的艺术家,我们首先需要掌握综合技能,敢于创新、善于创新;四要树立先进而坚定的主导思想。王维的主导思想是“儒释道和绘画理论的综合”,我们的主导思想应该对其扬长避短,要强调“文学反映现实,为人民、为时代而创作”。若要给王维的诗作定义,我认为应该称之为“纯用文字表达音响、诗情、画意的诗歌作品”(以区别于其它文学体裁和后来的音像制作、音乐诗、影视剧等综合艺术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