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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钟振振《梦窗词新解》管见(五) 法曲献仙音·秋晚红白莲 风拍波惊,露零秋觉,断绿衰红江上。艳拂潮妆,淡凝冰靥,别翻翠池花浪。过数点斜阳雨,啼绡粉痕冷。 宛相向。指汀洲、素云飞过,清麝洗、玉井晓霞佩响。寸藕折长丝,笑何郎、心似春荡。半掬微凉,听娇蝉、声度菱唱。伴鸳鸯秋梦,酒醒月斜轻帐。 关于“寸藕折长丝,笑何郎、心似春荡”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一说“荡”字曰:“盖红、白不定之谓。” 刘永济先生《微睇室说词》曰:“‘寸藕’写藕丝,复以‘何郎’形容莲瓣之粉。‘何郎’兼用何晏、何逊事。史称何晏美姿容,粉白不去手。何逊有《看伏郎新婚》诗曰:‘雾夕莲出水,霞朝日照梁。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李商隐因之有‘雾夕咏芙蕖,何郎得意初’之诗。此词又用李诗。‘心似春荡’,即‘得意’也。” 按:“寸藕折长丝”,“长丝”谐音“长思”,即长相思。“何郎心似春荡”谓此,即春心荡漾也。“荡”字非言“红、白不定”。 又,“何郎”紧跟“寸藕”来,自当喻藕,而非“形容莲瓣之粉”。《世说新语·容止》篇载:“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三国魏何晏(字平叔)面白,藕色亦白,拟喻正相契合。而南朝梁何逊其人其诗与此词皆无关涉,实未经“兼用”焉。至“心似春荡”,亦非“得意”,仍不得谓其用李商隐诗也。 宋词中称何晏为“何郎”之例颇多,如欧阳修《望江南》咏蝶曰:“身似何郎全傅粉。” 徐俯《南歌子·山樊》曰:“自是不须汤饼、试何郎。”王之道《南乡子·赠何彦道侍儿》曰:“消得多情钟傅粉,何郎。” 葛立方《雨中花·睢阳途中小雨见桃李盛开作》曰:“晓试何郎汤饼。” 李昴英《贺新郎·同年顾景冲云翼经属官舍白莲盛开招饮水亭》曰:“更何郎、傅粉终粗俗。” 张炎《满江红》曰:“傅粉何郎,比玉树、琼枝谩夸。”皆可参看。固然,称何逊为“何郎”之例亦颇多,惟一般常用于咏梅词,如晁补之《万年欢·梅》曰:“应寄扬州,何郎旧曾相识。” 刘一止《夜行船》曰:“十顷疏梅开半就。折芳条、嫩香沾袖。今度何郎,尊前疑怪,花共那人俱瘦。” 袁去华《蓦山溪·次陈帅用曹元宠梅花韵》曰:“当年诗兴,犹自记扬州,今老矣,客天涯,还认何郎否?” 沈端节《卜算子·梅》曰:“岁暮何郎未得归,手拈频呵冻。” 张侃《感皇恩·元夕后二日同彦敬郎中饮洪宣慰山园红梅下得感皇恩二阕》其一曰:“前度何郎今老。”刘克庄《贺新郎·宋庵访梅》曰:“怅减尽、何郎才思。”皆是。 何逊有《咏早梅》诗,一题《扬州法曹梅花盛开》,故宋人咏梅词多用其典。然梦窗此词非咏梅,故不必牵及何逊。 琴心按:“艳拂潮妆,淡凝冰靥”应是写院里池中红莲白莲各自不同的色泽情态;“过数点斜阳雨,啼绡粉痕冷”,虽是写黄昏时节斜阳微雨中的红白莲花,然实在是移情之法,抒词人为莲花秋尽冬临时引发的凄凉之情,为下阕借双莲抒写恋人离情张本;“宛相向。指汀洲、素云飞过,清麝洗、玉井晓霞佩响”,应是写第二天清晨双莲并立情态,其中“佩响”是言环佩铮响,显然与双莲风中摇摆之声不合,然是拟态,是引发的对离人的联想;“寸藕折长丝”借藕断丝连暗指与恋人离别之后的思情,“笑何郎、心似春荡”句中“何郎”乃自拟之词,“笑”乃是自我解嘲似的苦笑,此处有两种理解,一是指双莲笑词人,二是词人自笑自己,含自我嘲弄之意,“心似春荡”大意似乎是在谴责自己心性不定,用情不专。“伴鸳鸯秋梦,酒醒月斜轻帐”言自己当下只能独自感受凄凉了。 关于“半掬微凉,听娇蝉、声度菱唱”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一曰:“‘半’者,即半红半白之谓。菱亦有青、红两色。” 按:“半”而承之以“掬”,自是“掬”水,不得以“半红半白”为说焉。“菱唱”者,采菱、采莲女之歌唱也,重心在“唱”,不在“菱”。盖以歌声映“蝉声”,故亦无取于“菱有青、红两色”。退一步言之,如若“菱”亦有红、白二色,固可用为“红白莲”之陪衬;惜其仅“青、红两色”,故不得与“红白莲”相提并论。 琴心按:“半掬微凉,听娇蝉、声度菱唱”句中,“半掬微凉”易于理解,只有隐词人主观上心境的感受而已;“娇蝉”应是深秋蝉声的凄凉之意,但是因为似乎还夹杂着采菱女的歌声,故而不宜直用“凉蝉”或“寒蝉”,用“娇”字言蝉声娇弱无力,“声度”,蝉声与采菱歌夹杂之听觉感受,“度”的声音应是采菱歌自院外而入,与蝉声相杂。此句与红白联没有必然关联。 隔浦莲近·泊长桥过重午 榴花依旧照眼。愁褪红丝腕。梦绕烟江路,汀菰绿薰风晚。年少惊送远。吴蚕老、恨绪萦抽茧。 旅情懒。扁舟系处,青帘浊酒须换。一番重午,旋买香蒲浮琖。新月湖光荡素练。人散。红衣香在南岸。 关于“年少惊送远。吴蚕老、恨绪萦抽茧”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一说“年少”句曰:“此句是题旨,回忆送姬行时,尚是‘年少’。” 又说“吴蚕”句曰:“‘老’字由上‘年少’转下,是今情,‘恨’即由此生。” 按:《笺释》卷首《吴梦窗事迹考》谓梦窗三十余入苏州仓幕,在苏纳姬,寓苏凡十二年,方卸幕职,携姬迁杭。不数月,姬去归苏州。如其说,则梦窗送姬行时,已四十许,安得言“年少”乎?故“年少”句必非自指。 窃以为此当与下“吴蚕”句串解,谓“年少”之人犹“惊送远”,何况我今已如“吴蚕”之“老”,能不“恨绪萦抽茧”耶! 琴心按:《隔浦莲近·泊长桥过重午》是否有送姬之意?在下以为,此词表达之意应是羁旅行愁,时逢端午,思念家乡亲人。词中有端午习俗,如“红丝腕”(红线缠腕)、“买香蒲”,可见因端午而思乡之意是比较明显的,词中“愁褪”、“恨绪萦”、“梦绕”等词表意是明确的。
“年少惊送远”一句该怎样理解,诸家认为此词为梦窗年轻时客居吴中所作,“送远”似乎含有送姬之意。在下对此有疑。“年少惊送远”应该是词人对年华流逝的感叹,恍惚之间,嘉年已远逝,如今犹如“吴蚕”一般老也,只剩下蚕丝抽茧一般的“恨绪”,此恨除远离家乡亲人的遗憾之外,更多的应是人生飘零之感慨。这无疑是增加了思乡之情的分量。也就是说此词融合思乡之情、年华老去、人生失意飘零的诸多感慨。 荔枝香近·七夕 睡轻时闻,晚鹊噪庭树。又说今夕天津,西畔重欢遇。蛛丝暗锁红楼,燕子穿帘处。天上、未比人间更情苦。 秋鬓改,妒月姊、长眉妩。过雨西风,数叶井梧愁舞。梦入蓝桥,几点疏星映朱户。泪湿沙边凝伫。 关于“秋鬓改,妒月姊、长眉妩”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一曰:“此亦七夕忆姬之作。”“上句自叹,下句忆他。” 按:言“秋鬓改”为“自叹”,是矣;言“妒月姊、长眉妩”为“忆他”,则未见其可。下句不过以月之亘古不变反衬人之转瞬即老耳。 琴心按:《荔枝香近·七夕》是词人于七夕节时思念两位已逝去的姬妾,实是自伤之词。“天上、未比人间更情苦”是理解的突破口,为什么呢?嫦娥因偷吃不死药而长生不老,一年还可相会一次,可是自己却老去,与两位姬妾永远死别了。“妒月姊、长眉妩”句中“妒”字已然明白说出,是借嫦娥而言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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