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繭抽絲情未已 呂小薇和她的《竹村詞》
呂小薇,名蘊華,號竹村,當代著名女詞家,江蘇武進人,現任《江西詩詞》編委。其詞作甚豐,惜多散佚。現經我多方搜集,輯得百餘首,名曰《竹村詞》。 小薇先生幼承家學,雅愛倚聲。十四歲時,就讀常州中學,曾自制《雙燕令》一曲云:“雙燕,雙燕,底事春來春不見?嬌語話呢喃,道是在別家庭院。幽怨,幽怨,獨自欄干倚遍。”其堂兄呂誠之(思勉)先生見之,推賞不置,為之延譽。人爭傳抄,一時有“雙燕”之目。 一九三二年,小薇先生考入無錫國專,年僅十六歲。攻讀經史之暇,她仍沉浸在曲子詞之中,曾遍和《花間集》與《東山樂府》,詞藝大進。此時的詞作,大都風格柔婉,筆致輕靈。如《長相思》云:“聚有情,別有情,夢裏吳山點點靑。如何夢易醒?風滿亭,月滿亭,花影人愁看不清。階前寒漸生。”此詞一出,譽聲鵲起,錢子泉(基博)、陳石遺(衍)、馮振心(振)諸前輩均對此贊不絶口。 從無錫國專畢業之後,小薇先生詞風有所變化,由原來的輕婉變為豪宕,例如遊姑蘇天平山時所塡的《金縷曲》,就頗似稼軒:“昨夜山靈語,道姑蘇、天平幽勝,待小薇去。曉起馳輪三百里,驚破空山烟霧。便謝卻人間塵土。怪石嶒崚森萬戟,甚朝天、玉版奴媚主?看列陣,刑天舞。”從詞筆的老辣與雄健來看,眞難想到此詞竟出自一位年僅二十一歲的女郎之手。 抗日軍興,小薇先生隨其丈夫郭則湘先生避寇江西澄江。家國之思,身世之感,拓寬幷加深了她的詞境,其詞風又從豪宕轉為沉鬱,筆調與碧山、玉田相似。現錄其小令與慢詞各一首,以見其此時詞風之一斑: 脫手黃金三百萬,冰炭人腸,都逐秋蓬轉。作繭情絲還怕短,螺杯都為斟愁滿。 回首江南芳草岸,一水盈盈,曾照風花亂。人去香銷春不管,鞠痕又向天涯浣。 ——《蝶戀花·贈鷗客》 掠水初來也,正飛花亂絮,春去如翼。渡陌穿簾,遍天涯、那更芳菲時節?待與從頭説,應怊悵、江南消息。怎新巢挈侶將雛,忘了舊家風物? 曾憶,海塵揚劫。有盈野哀鴻,深樹啼鴂。卷地罡風,但樓空泥落,磯荒江咽。千古恨難雪!羞再繞、垂楊競腰折。賸呢喃、對訴興亡,還驚羈客。 ——《曲游春·詠燕》 全國解放前夕,小薇先生以極大的熱情,歡迎新社會的到來。試看其《慶春來》詞: 有一枝紅艷向人開,問酷寒、而今何許?便天海潛移,人間已是,草木春為主。亭亭不語。倩符映新顔,迎牛驅鼠。想南旌、早日歸來,更振起雄城簫鼓。 休説隔簾燈影,不辨魚龍舞。試聽潮動歡聲,兒童拍手爭覷。流年水樣,去則由它去。笑喚橫斜,共春來同住。 全詞情調高昂,歡欣之情,溢於紙墨間,可見其對合理社會的憧憬。 解放後,小薇先生積極投身於社會主義教育事業中,執教於大專院校。本期滋蘭樹蕙,培養更多的學生,豈料風雲突變,一九五七年夏,她無端被錯劃為“右派”。她為此而迷惘,但幷沒有消沉下去。這種復雜的心情,表現在詞中,形成一種特有的拗折風格: 書來風雨夕,百感涕縱橫。四年方寸千里,澎湃海潮聲。盡滌肝腸渣滓,纔別人間涇渭,捽髮見深情。生死有餘痛,歧路思還驚! 轉東風,薰愛日,快新晴。美人相望京國,魂夢繞江城。遮莫緇塵霜鬢,喜看芝蘭玉樹,歲月共崢嶸。天際佇歸雁,積愫與同傾。 ——《水調歌頭·答舜華自北京來書》 “三中全會”以後,小薇先生的冤案得以昭雪,這時,她已經六十四歲了。就在這一年的舊歷除夕,她寫了一首膾炙人口的《喜春來》詞: 三十年春去又春來,問橫斜、幾經風雨?怎忘得韻光,噓寒送暖,百萬彤枝舞。心期曾許。薦解縛新姿,微馨一縷。忍銷魂、鵜鴂先鳴,竟掃卻落紅無數。 應識驛程冰渙,重覓春行路。喜看地轉天回,明霞更著千樹。疏條老矣,還倩酡顔駐。靈鵲梢頭,喚江南詞侶。 此詞借紅梅以自喩,表現了歷經風雨,壯懷猶存的高抱,結構綿密似夢窗,辭句清麗似白石,情調朗健似稼軒,而又富有強烈的時代色彩。天津郭晴湖先生以為“此詞蘊藉多姿,而託意遙深。邇年未曾見此名篇”,可謂知言。 現在,小薇先生已經七十八高齡了,仍然默默地在詞苑中耕耘著。前幾年,她寫了一首《減蘭》詞,中有“餘生有幾?作繭抽絲情未已”之句,我以為這正是她自己人格的形象寫照。 《廣州日報》1992年3月5日第十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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