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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诗别裁集》僧诗佛学色彩淡薄原因初探 [摘要]《清诗别裁集》是乾嘉时期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家沈德潜所编选的一部清代前中期的诗歌总集, 共收录了 44位僧人的 109首诗歌。 由于以下原因, 《清诗别裁集》中僧诗的佛学色彩比较淡薄:明清易代之际, 部分汉文人逃入禅门, 佛学修养不深;沈德潜以儒家“诗教”为旨归的编选目的;《清诗别裁集》“ 温柔敦厚”的选录标准等。 [关键词] 《清诗别裁集》; 沈德潜 ; 僧诗; 佛学 《清诗别裁集》是乾嘉时期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家沈德潜所编选的一部清代前中期的诗歌总集, 是清代杰出的诗歌选本。此书在乾隆中后期的诗坛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凡三十二卷, 收录了999位诗人, 3952首诗。其中, 卷一至卷三十为普通诗人之诗, 卷三十一为闺阁诗, 卷三十二为僧诗和道士诗。《清诗别裁集》卷三十二共收录了44位僧人的 109 首诗歌。笔者在为其中的僧诗作注释时, 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僧诗, 运用佛教典故甚少, 而且, 这些僧诗所表达的思想感情的佛学意味也较淡薄。究其原因, 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三点。 一、 明清易代, 部分汉文人逃入禅中, 佛学修养不深 1644年, 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进入北京, 建立政权, 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 明王朝灭亡。不久, 清军进入北京, 消灭了李自成, 建立了由满族人执掌政权的清王朝。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 明末文人接连经历了两次政权交替。他们精神上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内心深处有着深深的感伤。 而对于汉文人来说, 清王朝的建立不仅仅是两个朝代的更替, 更是一次关外少数民族政权对关内汉民族政权的胜利, 是汉民族的耻辱。 故他们心中除了有政权交替之痛以外,还多了一层深深的汉夷之痛。在中国文化中, 佛门有着独特的象征意义, 即“沙门不礼王者”。 所以, 许多人不愿接受满清的异族统治, 纷纷选择逃入禅中, 来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和坚贞的民族气节。于是,清初出现了一大批诗僧和僧诗。严迪昌先生在《清诗史》中就说道:“甲申、乙酉之际, 士林抱节守志之士和密图恢复事业者, 为应对严酷惨烈的形势而愀然遁迹空门, 寄身禅林的数以千百计,于是诗僧辈出, 为清初诗文化平添了一抹奇谲色彩。” 《清诗别裁集》卷三十二这44位僧人中,有一部分就是明清易代之际才出家为僧的。他们心怀故国之思,没有为清王朝所用,选择隐逸在佛门这片天地中,保持自己的身份和民族气节。如:戒显在《登黄鹤楼》中写道:“谁知地老天荒后, 犹得重登黄鹤楼。浮世已随尘劫换, 空江仍入大荒流。楚王宫殿铜驼卧, 唐代仙真铁笛秋。极目苍茫渺何处, 一瓢高挂乱雲头。”沈德潜在其小传中言:“玩《黄鹤楼诗》, 应是遗民而为僧者。”如正岩,“徐姓, 名继思, 国变后为僧, 尝云:人非金石, 立见消亡, 不若逃形全真, 自游方外”; 南潜, “董姓, 说名, 本贡生, 中岁出家吴之灵岩寺”;同揆,“ 沧桑后逃于禅”;成鹫,“中年削发, 不解其故”;岑霁, “ 喜读儒书, 盖隐于禅者也”等等。他们在明清易代的背景之下, 出于政治原因逃入禅中, 在诗作里寄托自己的人伦日用盛衰兴亡之感, 墨名儒行, 僧衣儒心, 对于佛教可能并没有潜心钻研,对佛教典故也不是非常精通。这是《清诗别裁集》中僧诗佛学色彩淡薄的一个原因。 二、 沈德潜以儒家“诗教”为旨归的编选目的 然而, 《清诗别裁集》的诗僧虽然有一些是明亡以后才进入佛门, 逃入禅中,有可能对佛学不甚精通,但是, 这44位诗僧却并不全是半路出家,其中不乏一些入佛门多年、精通佛典的高僧,甚至有不少僧人的身份还是住持。如超源,“主吴中怡贤寺, 一时尊宿也”;律然,“不慕贵游,不储钵资,坐石经堂几六十年”;元祚,“ 西洞庭山寺住持”;明印,“ 吴中怡贤寺住持”等等。他们既然能做到住持,在佛门中度过自己一生的岁月,那他们对佛典的掌握理应是不错的。那为什么他们的诗作中化用的佛教典故也像逃逸到佛门的诗人一样寥寥无几, 诗作的佛学色彩也非常淡薄呢? 笔者以为这应与《清诗别裁集》的编选者沈德潜有着密切的关系。 沈德潜(1673—1769),字确士,号归愚,江苏长洲(今苏州)人,乾隆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之一。钱陈群在《赠太子太师大宗伯沈文悫公德潜神道碑》中称德潜“五六岁通晓四声,逾冠补诸生,历岁科试凡三十余次,乡试十有七次,上御极之元年徵试词科,公又不遇, 越四年己未,始成进士,入翰林则公已将七十矣。”在这几十年科场挣扎中, 儒家思想在他头脑中已经根深蒂固,故而他的诗歌理论充满了儒家思想。他论诗首标“诗教”,从儒家传统的诗论出发,重视诗歌的教化作用。诗歌作为一种抒情言志的载体,被赋予了深深的教化功用。 他在《湖北乡试策问四道甲子科》一文中写道:“问诗者用以厚人伦, 美教化, 移风俗, 非如后世所云缘情绮靡已也。”在其论诗著作《说诗晬语》(卷上)中也提出:“诗之为道,可以理性情,善物伦,感鬼神,社教邦国, 应对诸侯,用如此其重也。” 在其《清诗别裁集·凡例》中也指出:“诗必原本性情关乎人伦日用及古今成败兴坏之故者,方为可存,所谓言其有物也。” 沈德潜编选了《古诗源》、《唐诗别裁集》、《明诗别裁集》等一系列的诗歌选本,《清诗别裁集》就是其中之一。《古诗源序》中的这段文字清楚地表达了沈德潜编选这些诗歌选本的目的:“予之成是编也,于古逸存其概,于汉京得其详,于魏晋猎其华,而亦不废夫宋齐后之作者,既以编诗, 亦以论世,使览者穷本知变,以渐窥风雅之遗意, 犹观海者繇逆河上之以溯昆仑之源,与诗教未必无少助也夫。”如元璟的《三忠祠》赞颂陆秀夫、张世杰和文天祥:“播越无全业,艰危不顾身。厓山倾一旅,柴市接三仁,棋到残难算,金从鍊后真。崇祠妥海角, 岁岁荐香苹。”沈德潜在《与吴虚谷书》一文中写道:“又古来忠义清节之士, 无可贬抑者, 三代以下, 于汉为留侯, 为严子陵,为诸葛武侯,于晋为陶处士,于唐为郭汾阳,为李邺侯, 于宋意即张良、严子陵、诸葛亮、陶渊明、郭子仪、李泌、宗泽、李纲、岳飞和 文天祥都是古往今来的忠义清节之士,歌颂他们的事迹,赞扬他们精神品格的诗歌,就含有一定的教化功用。 唐代有一女子,与嫂行走郊外, 日暮, 嫂挽女子投宿田舍,女子为保持名节不从,露坐草中,身体承受不住秋蚊的叮咬。 第二天早上血竭露筋而死,后人立祠以敬祀之,祠称露筋祠。后来很多诗人都以露筋祠为题创作诗歌,多粘腻近腐。又如岑霁的《露筋祠》:“沙草凄迷烟树昏, 荒祠寂寞託贞魂。灵旗高卷秋风晚,惟有清淮照墓门。”王士禛的《再过露筋祠》:“ 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如烟。行人系缆月初堕, 门外野风开白莲。”王诗以写景别行一路, 为避俗也。岑霁同为写景,而意言之外仍表此女子之幽贞,也具有教化的作用。正是基于这样以儒家“ 诗教”为旨归的编选目的,沈德潜在选择诗僧的诗作时, 自然就剔除了那些佛典精深、佛学色彩浓厚的作品, 而选择了符合其“诗教”标准的诗歌,以达到 教化人心的目的。这是《清诗别裁集》中僧诗佛学色彩淡薄的另一个原因。 三、《清诗别裁集》“温柔敦厚”的选录标准 沈德潜论诗主张诗教,编选《清诗别裁集》持的是“温柔敦厚”的诗教原则, 以“温柔敦厚”作为选诗的标准。他在自己的著作和文章中不只一次强调“温柔敦厚”的主张。 他在《曹剑亭诗序》中指出:“夫诗三百篇为韵语之祖, 而韩子云`诗正而葩' ,则知`正, 其诗之旨也,葩,其韵之流也'。未有舍正而可言葩者,是以汉魏暨唐递相沿述具号称正宗者, 必推苏、李、阮、陶、谢、李、杜、王、韦诸家, 此诸家者, 遇不必尽同, 类皆随时随地寄兴写怀,可喜可愕,可泣可歌,言人之所难言,而总无戾于温柔敦厚之旨,故足尚也。外此偏蹊曲窦, 取态弄妍, 初竞纤秾, 渐归流荡,非不足以眩俗人之目, 然去正轨也远矣。”《施觉庵考功诗序》云:“诗之为道, 以微言通讽喻,大要援此譬彼,优游婉顺,无放情竭论, 而人徘徊自得于意言之余。” 《清诗别裁集》是体现沈德潜诗歌理论的诗歌选本。 他在序言中指出自己选诗“ 唯祈合乎温柔敦厚之旨,不拘一格也”。《凡例》云:“诗之为道,不外孔子教小子教伯鱼数言, 而其立言, 一归于温柔敦厚, 无古今一也。自陆士衡有缘情绮靡之语, 后人奉以为宗, 波流滔滔, 去而日远矣。 选中体制各殊, 要唯恐失温柔敦厚之旨”。 “国初诗僧,有弃儒而逃入禅学者,自激昂顿挫,铮铮有声。其后多习口头禅说, 以偈为诗, 即有稍知向学者,亦只奉《弘秀集》一类为金针,于源流升降,茫然于中也。……中有能读儒书, 通禅理者,格外赏之。”沈德潜在选僧诗的时候是有一定的标准的:他欣赏的僧人,不仅要通禅理, 而且还有个重要的条件就是能读儒书, 作诗亦不能以禅门自缚。 如元璟《蛟门》:“十丈帆张五两风,笑谈间已出蛟宫。 两拳石束波争立,一隙门开天忽东。雲压鳌头蓬岛黑,日翻鱼眼柁楼红。平生夷险经曾惯,要吐胸襟浩荡中。”此诗虽出自学佛人,却与苏东坡《泛海》诗同一襟怀,读此诗知作者是不以禅寂自缚者。如德亮《龙泉关》:“绝域龙泉限,横关鸟道开。塞雲昏客路,虎气伏山隈。风土犹三晋,人烟自五台。当年频设险, 因忆出群材。”沈德潜评价其“沉雄无蔬笋气”。 如宗渭,尝谓门弟子曰:“诗贵有禅理,勿入禅语。 《弘秀集》虽唐人诗,实诗中野狐禅也。”即其议论,可以觇其品格。又如律然,“诗亦不落禅门偈颂体”。所以,在沈德潜“温柔敦厚”的诗教原则和标准之下, 能读儒书、作诗不以禅门自缚的僧人诗作才能被选入此集。这是《清诗别裁集》中僧诗佛学色彩淡薄的第三个原因。 综上所述, 正是由于明清易代之际, 部分汉文人逃入禅门, 佛学修养不深;沈德潜以儒家 “诗教”为旨归的编选目的;《清诗别裁集》“温柔敦厚”的选录标准等原因,使得《清诗别裁集》中僧诗的佛学色彩比较淡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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