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20-4-9 21:19 编辑
《唐诗别裁集》简介 沈德潜是清代著名选诗家,乾隆中期的诗坛宗主。他编选的《唐诗别裁集》被奉为诗坛圭臬。诗集按体裁,编选梳理了各类诗歌的发展史,对每类诗体所特有的审美风貌,代表诗人、诗作的艺术价值、创作得失,及在诗史地位进行了细致精审的评述。沈氏以“宗旨”、“风格”、“音节”、“神韵”为“准的”,对诗歌进行锱铢称量,筛选品评。他从具体的诗人、诗作入手,字斟句酌、剖析毫芒,以批评实践为基础构建自己的诗学体系,独到精深,中肯博洽。《唐诗别裁集》对五言排律的收录情况如下:高棅云:“排律之作其源自颜、谢诸人。古诗之变,首尾排句,联对精密,梁、陈以还,俪句尤切,唐兴始专此体。”这里他指出六朝颜延之、谢灵运诸人发排律之端,随着古诗律化的进程,梁、陈之际,诗歌偶俪精工,属对稳切,至唐代而遂有排律之体。沈德潜概括排律的发展历程:长律所尚,在气局严整,属对工切,段落分明,而其要在开阖相生,不露铺叙、转折、过接之迹,使语排而忘其为排,斯能事矣。唐初应制,赠送诸篇,王、杨、卢、骆,陈、杜、沈、宋,燕、许、曲江,并皆佳妙。少陵出而瑰奇鸿丽,一变故方,后此无能为役。元、白滔滔百韵,俱能工稳,但流易有馀,镕裁未足,每为浅率家效颦。温、李以下,又无论已。七言长律,少陵开出,然《清明》等篇,已不能佳,何况学步馀子?(《说诗晬语》) 他强调排律的文体风格,并以此为标准品评诸家。体制已备,风格健举的宋之问排律至沈佺期、宋之问而体制已备,且创作极工。胡应麟从写作技法轩轾二人:沈、宋本自並驱,然沈视宋稍偏枯,宋视沈较缜密。沈制作亦不如宋之繁富。沈排律工者不过三数篇,宋则遍集中无不工者,且篇篇平正典重,赡丽精严。(《诗薮》) 这里不难看出,胡应麟尤推宋之问,“延清排律,如《登粤王台》、《虚氏村》、《禹穴》、《韶州清远峡》、《法华寺》等篇,叙状景物,皆极天下之工。且繁而不乱,绮而不冗,可与谢灵运游览诸作並驰,古今排律绝唱也。”胡氏列宋之问山水游览诸篇,推崇备至。此外,宋之问还创作大量应制诗,以《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为代表,沈佺期亦有此诗,沈德潜引上官婉儿语评沈、宋诗,“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词气已竭,宋犹健举耳”,也就是说宋诗风格高于沈诗。《唐诗别裁集》选宋之问4首:《奉和幸长安故城未央宫应制》、《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早发始兴江口至虚氏村作》、《登粤王台》。两首应制诗,两首山水游览诗皆为宋氏代表名篇。 古笔为律,逸气难舒的李白 胡应麟云:“排律,沈、宋二氏,藻赡精工;太白,右丞,明秀高爽。然皆不过十韵,且体在绳墨之中,调非畦径之外。惟杜陵大篇钜什,雄伟神奇。如《谒蜀庙》、《赠歌舒》等作,阖辟驰骤,如飞龙行云,鳞鬣爪甲,自中矩度;又如淮阴用兵百万,掌握变化无方。虽时有险朴,无害大家。”又云:“盛唐排律,杜外,右丞为冠,太白次之。”从上表可以看出,沈德潜选杜甫、王维、李白五言排律的情况与胡应麟的评价相吻合。沈氏评李白《送储邕之武昌》:“以古风起法,运作长律,太白天才,不拘绳墨乃尔!”又评其《秋日登扬州西灵塔》:“入手高超,能以古笔为律体。”可见,太白以古风运入五言排律,笔力英挺,风格高古。但近体诗讲求声律对偶,格制谨严,李白豪放天纵,酣畅淋漓,一旦受限于声律格式,则逸气难抒。“大家全力多于古诗见之。就近体而论,太白便不肯如子美之加意布置”(《唐宋诗醇》)。李白五言排律风格虽高,但“不拘绳墨”,“以古笔为律体”,就尊体和创变而言,不及王维、杜甫。 “气象光昌”的杜甫与“颓然自放”的元白 沈德潜云:“五言长律,陈、杜、沈、宋简老为宗,燕、许、曲江诣崇典硕,老杜出而推扩之,精力团聚,气象光昌,极人间之伟观,后有作者,莫能为役。”他在《唐诗别裁集》中评杜甫的《投赠歌舒开府翰二十韵》:“有气象,有神力,开合变化,自中规矩。长律以少陵为至,元、白动成百韵,颓然自放矣。”沈氏将杜甫排律成就推崇至无以复加的地步,而对元稹、白居易排律则嫌其“流易有余,变化不足”,为防止“浅率家效颦”,故宁舍之不选。高棅的《唐诗品汇》、李攀龙《古今诗删》和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十卷本)都未选录元、白长律。但是沈氏重订时增白居易七言排律2首,元稹五言排律1首。陆时雍评元白诗:“元、白以潦倒成家,意必尽言,言必尽兴,然其力足以达之。微之多深着色,乐天多浅着趣。趣近自然,而色亦非貌取也。总皆降格为之,凡意欲其近,体欲其轻,色欲其妍,声欲其脆:此数者,格之所由降也。元、白偷快意,则纵肆为之矣。”(《诗镜总论》)这里他指出元白体率易轻浅,风格自降。故标榜“高格”的高棅、李攀龙和沈德潜皆不录入。然赵翼与诸家观点相反,评白居易五言排律:“或百韵,或数十韵,皆研炼精切,语工而词赡,气劲而神完,虽千言亦沛然有馀,无一懈笔。当时元、白唱和,雄视万代者正在此。”(《瓯北诗话》)平心而论,赵氏对元白排律的评价又失之过高。那么应如何看待元、白排律呢?纪昀曰:“一意衍至千言,虽李、杜亦不能力馀于词。但首尾妥帖,即是难事,勿概以‘元轻白俗’忽之。……长篇作古体,方翕张如意,限以声病,但有修词工夫矣。此种只备诗家一体,无烦专意为之。”(《删正二冯评阅<才调集>》)他认为元、白长律有一定的艺术价值,不可完全忽视,但也不必刻意为之,聊备一体而已。应该说纪昀所论较为允当。 命题限韵,“绝少排奡”的应试诗唐应制诗以五言排律和七言律诗为主。五言排律经过发展定型,被格式化,成为唐代科举取士的一项考试内容——试帖诗。沈德潜为适应科举之需,于重订时加入试帖诗,概括该诗体云:此体凡六韵:起联点题,次联写题意,不用说尽;三四联正写,发挥明透;五联题后推开;六联收束。略似后代贴括体式,合格者入彀。当时才士,每细心揣摩,降格为之。李、杜二公不能降格,终不遇也。唐人中佳者寥寥,兹取气骨近高,辞章近雅者,为学诗人导以先路,一切祈请卑屈者斥之。至于增加多韵,变化方板,巧心浚发者自能之,无烦覙缕为也。”(《唐诗别裁集》) 试帖诗适用于唐代科举,首先,它要确立一套有规则可依的范式,其平仄对偶,黏连声韵皆有明确细致的规定。其次,试帖诗除命题限韵外,应试者患得患失,揣摸主司好恶,迎合谀美,不能自如挥发,故试帖诗大多风骨不振。换言之,试帖诗的内容与形式皆有重重限制,应试者不敢越雷池一步,“皆兢兢守定绳尺,绝少排奡生动者”(《贞一斋诗话》)。沈德潜对应制诗和应试诗评价皆不高,云:“唐时五言以试士,七言以应制。限以声律,而又得失谀美之念先存于中,揣摩主司之好尚,迎合君上之意旨,宜其言之难工也。钱起《湘灵鼓瑟》、王维《奉和圣制雨中春望》外,杰作寥寥,略观可矣。”沈氏对应制与应试诗皆不欲多取,仅取其“风骨近高”者。十卷本中选录五言排律115首,应试诗4首,应制诗17首,共21首,约占18.3%。而重订本中共收录五言排律145首,其中应制诗16首,应试诗35首,共51首,约占35.2%,比重明显增大。一方面唐代确实创作了大量的应制诗和应试诗;另一方面说明沈德潜选诗观念,前、后发生变化。他前期编诗重诗教,倡唐风,动机比较单纯,而后期位列卿贰,倾心为政教科举服务,选本的功利性明显增强。 《唐诗别裁集》排律之选受当时科考之风的影响较为显著,沈德潜言:“五言试帖,前选略见,今为制科所需,检择佳篇,垂示准则,为入春秋闱者导夫先路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