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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咏怀》组诗特色 内容摘要:“志在讥刺,而文多隐避”,“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是正始诗人阮籍《咏怀》组诗的重要特色。它的以古喻今,借景抒情,言此意彼等手法,对后世诗歌的言情表意,影响甚大。本文拟结合作者的生平、性格、时代等,探讨它这特色、手法。 关键词: 阮籍 咏怀诗 讥时刺世 忧患 隐晦 比兴 一、 阮籍其人 阮籍(210—263),字嗣宗,三国魏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县)人,其父为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阮瑀 。他生在这个“志深笔长”“梗概多气”(《文心雕龙•时序》)的文士家庭,从小有济世之志。其《咏怀诗》十九云:“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 这都明显表露出他渴望建功立业的远大志向。又,《魏氏春秋》载他登广武山看秦末楚汉相争古战场,曾鄙夷胜利者刘邦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亦颇见他的自命不凡,自视甚高。但阮籍虽有极强的济世之志,他所处时代却是个只需要奴才,不需要人才;只能当司马氏应声虫,不能说别的任何话的司马氏大杀异己时代。为篡夺曹魏政权,司马父子不仅杀曹爽、废曹芳、弑曹髦,诛杀曹魏军政界一切反对他们的人,还成百上千,整千整千地杀拥曹文人,杀不依附他们的文人。这种血腥杀戮、高压恐怖,就不仅使整个诗坛、文坛万马齐喑,百花凋零;热心政治的人们,对政治也都灰心了!既然说真话有罪,干实事有罪,那他们就酣饮、不屑于世务,不谈国事了!阮籍的情况就是这样。在那魏晋易代之际,他虽也断续任了几任从事中郎、散骑常待、步兵校尉等职,却常都酣饮不理事,佯狂不拘礼法。《晋书•本传》载:“文帝(司马昭)初欲为武帝(司马炎)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又载:“其母终,与人围棋,闻讯不止,既而却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 但阮籍行为虽放纵,却还是未忘怀时事。他的不满现实,他的对司马氏阴险、贪婪、残暴统治的深恶痛绝、一肚皮牢骚,都通过他的诗文特别是他的八十二首五言《咏怀诗》曲折表现出来。这些咏怀诗,非一时一地所作,是他一生几十年触物兴感,叹事咏怀的辑录,虽说各首咏叹的内容有异,手法亦不尽相同,却总体体现了他对当时社会条件下国家前途、个人命运以及整个大千世界、宇宙人生的思考和深忧。 二、阮籍五言《咏怀》内容 对阮籍的五言《咏怀诗》,南朝梁钟嵘《诗品》说:“晋步兵阮籍,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颜延年注解,“怯言其志。” 《诗品》的特色就是推源溯流,对每个诗人,特别是重要诗人,一定要说源于何处。他把诗歌的远源分为《国风》《小雅》和《楚辞》,认为后来的诗人都是分别从这三个源头发展而来的。其中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小雅》一系只有阮籍一人。那么这用事多为《诗经》以后典故,形式亦和《小雅》四言体迥异的五言阮诗,就真和小雅有继承关系吗?实际钟嵘对阮诗的评价已透过了表层,看到那骨子里面的最重要影响。《小雅》中有一部分叫变雅,作者多为土大夫文人;这些人对政治怀有满腔热情,也具有较敏锐的洞察力,他们关心国事,注意时局的发展、动向,因而创作的作品,就多角度、多层次地反映了国计民生的各种问题,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政治现实,同时表达了对统治危机的忧虑,塑造出一些悯时伤政,怨天尤人的贵族文人形象,这些都和阮诗如出一辙,阮诗中就有很大一部分是影射当时的政治形势,表达了作者的忧虑和担心。 再如其十一:“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 。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 。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此亦表现出诗人对魏晋易代的感慨,流露了对曹魏的同情和对司马氏的不满情绪。刘履《选诗补注》有云:“正元元年(二五四),魏主(曹)芳幸平乐观,大将军司马师以其荒淫无度,亵近倡优,乃废为齐王,迁之河内。群臣送者皆流涕。嗣宗此诗其亦哀齐王之废乎?”再如其六十:“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余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我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诗通过凭悼战国魏都大梁遗迹,感叹战国魏“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君主荒淫误国,最终国亡身死事,表示对同样也叫“魏”,同样也是君昏臣奸,并已明显面临倾覆的曹魏政权的深忧。这类借咏怀抒发国家兴亡之感,影射政治、讽剌时事的诗在组诗中比比皆是。而组诗除表现对国事的担忧外,还表现了作者深重的生命忧患意识。 如其五:“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棘。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披野草,岁暮亦云已”虽说诗句与句之间跳跃很大,不像是描写一个实有之物,但还是能感觉到他对时光飘忽、人生短暂的喟叹,对人命危浅,繁华易逝,一切终归虚无的恐忧;诗人将其对宇宙自然的认识和内心情感外化为一系列形象。“嘉树”与“东园桃与李”本来是一种美好的生命,但接下来,诗人笔锋一转,说:“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这写秋天秋风涤荡所带来的肃杀与衰败,才是他的真意。诗人用东园之桃李与秋风中飞藿象征人生命的兴盛和衰亡,四句将生命漫长历程,压缩成“兴”与“衰”两个镜头,充分突出了人生命的短促,脆弱,无常、不确定。但对它,前人也有不同的理解,如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中引元人刘履语:“此言魏室全盛之时,则贤才皆愿禄其朝,譬犹东园桃李,春玩其华夏取其实,而往来者众,其下自成蹊也,乃乎权奸僭窃,则贤者退散,亦犹秋风一起,而草木零落。繁华者于是憔悴矣,甚至荆杞生于堂上,则朝廷所用之人从可知焉,当是时惟身远遁,去从夷齐于西山,尚恐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乎。篇未复谓严霜被草,岁暮云已者,盖见阴凝愈盛,世运垂穷,朝廷终将变革,无复可延之理。是以,情促词不达意约,不自知其叹息之深也。”看来刘履认为此诗的深意是影射当时政治的,这样的分析也很有道理。最有说服力的是“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驱马”即骑马,“舍之去”,离开这繁华不久的地方,去哪里呢?“去上西山趾”,去西山的脚下。“西山”,这有一个典故在里面。《史记•伯夷列传》说:伯夷、叔齐是商未的两个名士,他们听说武王要伐纣,就去劝说,说武王的行为是“谋逆”,但武王最终还是立周代商,于是伯夷、叔齐为了保持品格上的一种完美操守,双双逃到西山隐居,由于他们耻食周粟,不愿接受新朝的俸禄,就靠采薇、吃薇菜谋生,最终饿死于西山。伯夷和叔齐两人身上体现出易代之际,宁愿饿死,也不肯背弃故君旧主的美好节操与忠贞操守。《孟子》里称这样的人为“圣之清者”,认为他们是圣人里面最清白、纯洁,决不允许在自己身上留下任何污点的人。阮籍要去西山,寻找这样的人,就隐含了自己的一种内心的追求,也希望自己做一个纯洁、高尚、有信、有义、忠诚不谕的人,也希望做一个品格上干干净净,扪心无愧的人,他是要隐避,要逃脱,远离这个篡乱衰败的时代。 还有一些讽刺伪君子的诗写得很尖刻。 如其六十七:“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梁。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就描绘了一个道貌岸然,口谈仁义而内心极龌龊的伪君子形象,表现出作者对这种虚伪的实际连猪狗都不如的儒生,及那些骗人礼教的吹捧者的极端厌恶、愤慨。 总之,《咏怀诗》的主题不外乎六类“或为忧国,或为刺时,或为思贤,或为惧祸,或为避世,。此五类者,皆缘事而发。五点之外,时亦虑及生命无常,为人类超时之永恒悲哀而咏歌。” 三、阮籍《咏怀》组诗的艺术 阮籍《咏怀》的艺术表现手法也一直是人们关注的重点: 对《咏怀诗》,人们说它“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钟嵘《诗品》)“反复凌乱,兴寄无端,和愉哀怨,杂集于中”(沈德潜《古诗源》)一句话:隐晦!用隐晦的手法表隐晦的主题。因此我们这里着重简单剖析一下它的曲折隐晦手法。它的这种手法大体有三: 一是能巧用前人的语典,言在此而意在彼。如其七十八:“昔有神仙士,乃处射山阿,乘云御飞龙,嘘喻叽琼华。不闻不可见,慷慨叹咨嗟。自伤非俦类,愁苦来相加,下学而上达,忽忽将何如?”此首诗的末二句,上句出自《论语•宪问》:“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夫?”阮籍只引了上句,而真正的意思却是下句:“知我者其天夫?”即大概只有天知我吧?如按“下学而上达”机械理解,就解不通;如按“知我者其天夫?”去理解,意思就很清楚:只有天知道,我一片迷茫该怎么办呢?这是作者在无路可走时的“天问”,表达的是自己不想呆在人间,想学神仙,又非仙类,无法去学的难以排解的愁苦与困惑。再如其四十中的“飘若风尘逝,忽若庆云晞”,如按字面理解,就是:离开时快极了,短暂的像祥云被太阳晒干了。这后一句明显不通。那祥云怎么会被晒干呢?实际这是用典,用《列子•汤问》“庆云浮,甘露降”的语典(《汉书•礼乐志》也有“甘露降,庆云集”的类似句子)。因前人一直以“庆云”和“甘露”对举,阮诗这里明用“庆云”,实际却暗指常与它对举的“甘露”,这么一转理解,意思就明白了:短暂的就像甘露被太阳晒干一样。 二是以“美人”意象明心抒志。众所周知,古诗文中的“美人”意象,很多情况下并非作为性别意义上的“美女”,而是作者借以明心抒志的一个载体,是作者理想和情感的一个寄托对象。阮籍《咏怀诗》就是这样。 如其四:“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玉佩,婉娈有芬芳,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这首诗的“美人”意象,就既可指君臣,又可指朋友,也可指自己,具有了极深广的意义,而绝不是字面上的“美女”。 三是以古喻今,以象征手法讥时讽世。 如其六十:“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余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我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诗是通过凭悼战国魏大梁的遗迹抒发自己兴亡之感,并讽剌时政。前四句写己驾车由大梁出发,“南向望吹台”。这时的所谓吹台早都成了废墟,当年的热闹景象再也不能看到,于是他不禁慨叹一声:“箫管有余音,梁王安在哉?”后八句以国君的荒淫和士兵的穷困、贤人的被弃置不用做对比,说明沉湎于声色享乐、不用贤人、不恤下民的梁王落个军败华阳,身死国破下场是必然的,不奇怪的。这显然是用历史上的魏比当时的曹魏,因当时广建豪宅,奢侈享乐的魏明帝已和梁王没有差别,梁王的下场,可能就是他下场!诗名为怀古,实为伤今,对曹魏政权全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恨惋。 由上可以看出阮籍诗之所以隐晦,和它大量运用“比”、“兴”手法分不开。刘勰《文心雕龙•比兴》说:“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李东阳《麓堂诗话》:“所谓比与兴者;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自得,言有尽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也就是说,运用“比”、“兴”手法,可以使作品深切形象,言近旨远,言有尽而意无穷。更重要的还是有个迂回作用,不易授人以柄,是个避祸手段。这种写法和阮籍的现实处境和心理个性非常吻合。阮籍写诗一如做人,瞻前顾后,欲言又止,这种手法就极适合他。但这让读者看来,他就始终是不透明的。而且由于与读者也一直不是那种通畅交流,他就很难在当时读者中找到知音,只能是越来越孤独了!这种孤独,这种悲凉沉痛,这种对世界绝望的怨叹,就萦绕着他生命中的日日夜夜,使他终身咀嚼着生存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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