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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诗小记
樊玉媛
从一首自嘲诗谈起
我一生从事新闻工作,由于长期生活在诗人丁芒身边,接触很多诗人,受他们的影响,退休后也试着写点小诗。每写完一首就送请“亦夫亦师”的丁老修改,并将原稿与修改稿反复对照、琢磨,领悟其中奥妙。
1月13日«江海诗词»副主编舒贵生来寒舍取约稿,我顺便将习作请他指教。他说,欢迎新作者。新人有新意,经老手修改后,是1+1>2。谈兴正浓,忘了炉子上烧的菜,突然间闻到焦糊味,以为是取暖器电线出了问题,关了,仍有味。打开厨房门一看,傻了眼,满屋烟雾弥漫,锅和菜全烧黑了。我顺口说:“我不能写诗,不能写诗,一写就入迷,忘乎所以,什么事都丢脑后去了。” 舒贵生说:“不对,今天这事就能写首诗。古人云:人活七十古来稀,今天人们生活好了,年过七十学诗入迷,锅底烧穿全不知……这是生活中的真实,用它来歌颂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比说一大堆套话强多啦。”
舒贵生走后,我居然按他的提示写了一首七绝:
年过七旬学写诗,友谈高论忘了事。
忽闻充鼻焦糊味,锅底烧穿成一痴。
交丁老一看,丁说:诗不是新闻报道,不必写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写得太实,没有诗味。他边改边教我:你是走出厨房写诗的,若用“写诗”就太实,为了紧扣“厨房”,改为“煮诗”就有味了,第二句是一语双关,因为“煮诗”所以诗香满屋,你没心思做菜了,所以菜香稀。你的第三句,“闻”、“鼻” “焦糊味”语意重复,焦糊味当然是通过鼻子闻到的。绝句一共二十来个字,要字字顶用,而且要以一当十,这就叫“炼字”。“焦糊味”是关键词,不能丢掉,只能将前面4个字改作它用,去表达你未尽之意。比如当你凝神于诗的思考中,正是“焦糊味”把你“唤醒”的……故改为“醒来全靠焦糊味”。锅烧破了,你在破釜面前呆住了,锅没了,菜没了,只剩下你一个诗痴!全 诗改为:
跳出厨房去煮诗,诗香盈屋菜香稀。
醒来全靠焦糊味,锅底烧穿剩一痴。
我再三吟味,这关键的一改,真是力拨千钧。用上“唤醒”有几个作用:1、充分传达了沉迷于诗的痴劲,有助主题立意的强化;2、因人在厨房之外的客厅,焦糊味的浓度能引起注意,唤醒警惕之心,当已相当强烈了。暗示时间之长,回应了“跳出厨房”之句;3、煮菜与写诗本是毫不搭界的两件事。这次因写诗而忘却了烧菜之事,酿成锅底烧穿,饭菜烧焦,凭焦糊味才被唤醒。可见作者是把烧煮菜肴的“全神贯注”之情,全部用在写诗上,不是写诗而是在“煮”诗了。亦即,该“全神贯注”的,跳出厨房就忘光了,而是全神贯注于诗了。这是全诗在主题表现上形成的反差手法。因而此句,固然第一句上用了“煮诗”这个动宾词,利于读者因其少见、新鲜感,而立即产生联动思维,想到煮饭烧菜。从沉湎此“煮”到发觉彼“煮”出事,正是由于焦糊味的“唤醒”。这是全诗传达线路的拐点,也是主题思想接近表达顶点的“跳板”。因“唤醒”,才回到厨房,发现锅底烧穿,只剩下一个诗“痴”立于灶前了。末句点出一个“痴”字,谁能不想到,既是指这件痴事,也是指这个痴人。也会悟到:这首诗原来是为了赞美、而不是责备这个“痴”字,这正是“相反相成”的绝妙手法!
《吻雪红梅》的诞生
今晨醒来,一拉开门帘,哇!室外是一片银装素裹,空气特别清新,心情格外振奋。当天,报纸上登的是雪,广播里讲的是雪,人们议论的还是雪,这是南京蛇年的第一场雪,也是多年未见的一场大雪,丁芒指着窗下一小片树林竹海问我:“这象什么?”我脱口而出:“香雪海”。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联想到古人的诗句,我问丁老,我能不能写首“万树梨花吻雪开”?丁说,古人是将雪形象的比作梨花,你实指梨花吻雪开,不妥。“我写红梅吻雪开吧”丁鼓励我试试。
我一边忙着烧饭做菜,一边想着吻雪红梅,我的初稿是:
雪后初晴出城东,万树梅花向日红。
人山人海赏花忙,春风拂面暖融融。
踏雪寻梅到岭东,红梅吻雪绽笑颜。
蕊吐清香游客醉,留得高洁在人间。
丁老一看就说,你两首诗的开头差不多,都是写雪后去南京东郊梅花山赏梅,什么“春风拂面”、“向日红”、“人山人海”、“留得清白在人间”都是别人说过的“共同感情”,没有新意,没有你的独到领悟。写诗,一不要专去叙述过程,二不能因袭重复古人或今人的“老套”,而是要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写出新意。我们江苏无锡的“香雪海”是白梅,其实无雪也无海,都是白梅的象征形象。白梅盛放如雪,这是喻梅之白;海则比喻梅园之广之盛,而南京梅花山品种繁多,却以红梅为主,你想到“香雪海”,想到“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也难怪,不然人们怎么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凑”呢,但这仅是初级的浅层的联想,如果仅仅停留在这种联想思维状态,不再根据面对的题材深挖下去,就只能写成老套的共性的东西。现在你面对的是“红梅吻雪”的题材,你就只能从实际出发,去高度、深度地发挥想象力,用象征、暗示等种种手法,来传达你的“诗审美发现”。含苞待放的红梅上覆盖了一层白雪,像什么?可以想到许多,例如像“红波白浪”、像“红颜加冕”、像……..
在丁老的启发帮助下,我改成:
雪后初晴出岭东,红波白浪展新容。
奇香送吻凝心醉,一曲高吟跃碧穹。
吻雪红梅景若何?红颜加冕益婆娑。
春光更促琼枝舞,激起游人一片歌。
再请丁老润色,丁老说比初稿大有进步,特别是“奇香送吻凝心醉”,有诗味,有新意,能让人产生无限联想。他建议将“展新容”改为“幻新容”,这“红波白浪”是你个人的想象,并非实景,用“幻”较好;第二首的第一个“红”字改为“新”,以免与第二句的“红”字重复,将第三句的“春光”改为“晴光”,突出雪后初晴,空气清新,人们的好心情。
我将初稿、二稿、三稿反复琢磨,颇有心得,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经过老丁这一番解析,我感到似乎向真诗的门槛又迈进了一步。
写山水风光诗的五个层次
去年10月中旬,电视台老干部科组织离退休人员专车去上海,参观世博会。大家兴致很高,途中五湖四海地闲聊。原电视剧部的陆寅生、周蔓青给了我一个话题,他们说:“世界上有两件事最说不清楚,一是什么叫爱情?一是什么叫诗?你常年生活在诗人丁芒的身边,你给我们讲讲,究竟什么叫诗?”我一下愣了:想想我和丁芒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我搞我的新闻,他搞他的诗,两不搭界,井水不犯河水。即使他写过一两百万字的诗论文章,即使多次陪他外出讲学,我从来是两耳不闻诗歌事,一笔只管写新闻。今天,要我谈诗,这不是对我的极大误解吗?他们说:“又不是要你说个大结论,讲点小感受就行。”
这句话点醒了我,沉吟一下说:“这倒有!”
有什么?是我最近被击响心弦的一次关于诗的遭遇。去年秋季,我陪丁老应邀去福州参加《石韵飘香》这本寿山石刻艺术专著的首发式。会后,丁老弟子江山先生又邀我们去古田溪山书画院,欣赏翠屏湖风光。在画院的观景台上一眼望去,青山绿水,光影摇曳,快艇游弋,白鹭翱翔,真是美不胜收。我被美景激动,赞叹之情沸溢于胸,也想作诗,徘徊久之,却不知从何说起,只知道像和尚念经似的反复咕噜着:“真美呀,真美呀!”“江山如此多娇!”
回到书画院创作厅,主人已备好笔墨纸砚,请大家留题。丁老避坐一角,定神写诗。不一刻就展纸挥毫,立成两幅中堂。铺在地上让我细读。他这两首七绝,是即兴之作,写明赠送给溪山书画院艺友的。当我读到“艇飞静水书狂草,鹭替高岩画白眉”时不禁叫绝,这才叫诗!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这一感触,这一问号,在我心中盘旋至今,时常向丁老提起,想弄个究竟。最后,我总结了历次谈话的心得。
写山水风光诗的五个层次:
一、大概括的理念语言:如“真美啊”、“江山如画”。
二、大概括的形象语言:大视野、大角度,如“青山绿水”、“碧波荡漾”。
三、典型化的形象语言:抓住客观景物中的典型作形象叙述,如“ 艇飞碧水”、“白鹭翱翔”。
四、个性化的动势语言:将自然景物,根据自己的审美观念进行组构、联动,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山水风景诗写到这一层次,就很不错了。
五、创新化的意象语言:把诗人的意念、旨趣,与客观景物结合起来,甚至改变景物的性貌,以求达意。如丁老的这两句诗,因为是赠给书画院朋友的,却又是写翠屏湖景色的,因此两个典型景物“游艇”、“飞鹭”即因此改变了性貌,艇犹如一支斗笔在碧水(如纸)上书写狂草,白鹭展翼竟是为了替青岩(拟人)画白眉的。经丁老的点拨,回过头来研读他的作品,发现有不少这类句子,如“艇飞青碧织蒹葭”、“鱼啄波痕乱绣霞”等等。这些已超越自然常态的想像,惟诗独有,也是传达诗意的高妙手法。我想,这个五层次的分析,是不是能够回答陆寅生、周蔓青的这一巨大的问号?我不敢肯定。诗的理论奥秘无穷,我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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